林老太师进来时,才要跪地行礼,便被他制止。
“老师不必如此多礼,沈续,快命人看座。”元丰帝笑起来,除了面色仍有些不健康的白,瞧着倒是精神不错。
“老师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老臣听家中子侄说陛下病了,前几日甚至未曾上朝,总也放心不下,便想着趁今日休沐,入宫来看看,倒是叨扰了陛下养病,是老臣思虑不周了。”林老太师此刻正襟危坐、面容沉静的模样倒很有几分一代帝师的风范,全然不像先前在林老夫人面前那般嬉皮笑脸的随意。
此言一出,元丰帝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老师说的是哪里话,您年事已高,还记挂着朕的身体专程进宫一趟,该是朕过意不去才是。”
林老太师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却未再继续这个话题:“陛下如今康复得如何了?可切莫因自己眼下正值壮年,便不注重保养身子啊。”
“朕省得,老师莫要再为朕忧心了。”
元丰帝应下后,林老太师却并未再开口,殿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元丰帝见此,与他对视一眼,转而看向沈续:“你先下去吧,朕与太师有事相商,勿要让人进来打扰。”
沈续依言离开,出去时还不忘关上了殿门。
元丰帝才道:“老师,您此番进宫应当还有旁的什么事吧?眼下殿内无人,您大可放心说与朕。”
他话音刚落,林老太师突然站起身,一撩衣摆,跪倒在他面前,这次元丰帝却并没有再次阻拦。
“陛下明察秋毫,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此番老臣进宫,一为看望陛下龙体是否无恙,二是为犬子向陛下送些东西。”
“哦,究竟是何物,劳动老师亲自跑这一趟?”元丰帝眸色微动,坐直了身子。
林老太师自怀中掏出一沓旧纸,其中有书信,甚至还有一册泛黄的账簿。
“这些都是犬子多年来费心命人搜集到的证据,眼下虽还有所不足,但也足以解陛下近日心头之惑。”
元丰帝闻言,眸光一冷,拧眉从林老太师手上将这些接过,翻阅起来。
然而才看了几页,他便勃然大怒,气得面色涨红,宛若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岂有此理,这些蠹虫,蠹虫!朕命他们赈灾,他们却中饱私囊,枉顾百姓性命,社稷安危,临到头来只因怕事情败露,竟还害了无数将士和秦家满门忠良,简直罪该万死!”
“来人,来人呐!快给朕将这些畜生统统抓起来,朕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去祭奠那些枉死的百姓和将士……”
林老太师带来的东西里,有当年山东兖州知州为留下把柄而藏于家乡祖宅墙壁中的与刘渊等人往来的书信,更有当年青州治下益都县令程知尧偷偷记下的赈灾钱款去向,其中明确记录了每一笔实际发给益都的赈灾银和他根据百姓人口和灾情上报后原本应得的钱款的数量。
这些人如今都已为许国公和刘渊所害,兖州知州被夺官、全家流放,与其父兄子侄尽数不明不白地死于途中,程知尧更是在灾后调任之时举家遭山匪劫掠,无一生还。
好在许国公与刘渊自以为行事缜密,却仍有人比之更加谨慎。
“陛下,陛下!”林老太师见他如此震怒,连忙上前劝阻,“还请陛下息怒,此时尚不可如此。此案如今还未来得及审讯,便匆匆定罪,恐不能服众。且此案牵连甚广,其中不乏如今身居高位者,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若悉数下狱,恐使朝中动荡啊陛下。”
“那老师说该怎么办?!难道就任由这些人逍遥法外吗?”
“自然不能。老臣以为,该下狱的还是要下的,但却要按陛下原定的审问章程一步一步来。况且,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从古至今,恐怕没有哪一个朝廷能寻不出一个贪官佞臣,陛下若想肃清朝堂,难也。但小鱼可放,大鱼却不可任其为祸四方,故而依老臣之见,此案只需对为首之人予以严惩,至于那些小贪小渎之人,则小惩大诫即可。”
他一番话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元丰帝亦随之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脸色却依旧难看至极。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扶额道:“既如此,那便先命人将许国公与刘渊此二人收押吧。”
林老太师走后,元丰帝叫来了沈续:“在外头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沈续应声再次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关上。
元丰帝忽然掀起明黄色缎面的锦被,挣扎着翻身走下了床。
只是才走了一步,他便忽然一手捂住腹部,蹙起眉,似乎很是痛苦。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停下来,固执地往龙塌所在的那面墙壁的另一侧走去,那面墙上除了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外再无一物。
元丰帝走上前,一手撑住墙壁,一手轻轻转动画轴,只听沉闷的一声“轰”响,那画下的墙壁竟然自动向一边移开来,露出一个狭小的门洞。
一刻钟后,待他再度走出来,却眼眶四周通红,面色苍白如纸,竟宛如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仿佛刚刚那片刻的功夫,他便被什么精怪吸走了所有精气一般。
元丰帝踉跄着擡步向殿门的方向走出两步,却忽然“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猝然倒地。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手颤抖着微微擡起,朝虚空抓了抓,口中无声说着什么,却无一人听见。
唯有这座沉寂的宫殿听见了他的呢喃,他说——
“阿月,你说得对,终究,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