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只盼你将来当真能如此才好。
他如今要做的事,注定要有许多筹谋算计,其中许多都并不光彩。就如今日和他先前同六殿下说要以他与崔云落的婚事做文章之事,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对阿芸说出口。
他向来不在意什么“风光霁月”“正人君子”的名声,他也并未立志此生都要做一个光明磊落、从不算计他人之人,可他却怕阿芸知道他做的这些之后会对他心生芥蒂。
深夜,太极宫中依旧灯火通明,天子御案上的那盏白釉烛台明晃晃地亮着,灯油时不时坠落在瓷盘中,聚出一汪透明的油液,夹杂着早已凝结于盘底的脂块。
元丰帝在奏折上匆匆批了一个“阅”字,而后便随手将其掷回案上,任由身边随侍的年轻内官小心地将其拾起,再摞回那堆早已叠得有半人高的奏折上。他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十分熟稔,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弄出来,想来这样的事往日也没少做。
批完今日最后一道折子,元丰帝长舒了一口气,倦怠地靠上了身后的椅背,脸色隐隐约约透出一抹不健康的青灰。
一直安安静静候在他身侧的大内官沈续忽而动了。
他快步上前,在元丰帝额上熟练地找准了xue位,替他揉按起来。
这手艺是他特地跟宫中御医学的,为的就是能在元丰帝劳累头痛时替他按上一按、解解乏。
此举不可谓不妥帖。
也正是这份妥帖,让他能一直跟在元丰帝身边。从元丰帝幼时在宫中到后来封王建府再到后来荣登大宝,沈续一直都是他身边最得用的人,无人能替。
“陛下莫要再如此劳累了,您这头痛之症本就难治,如今还要日日宵衣旰食,可如何能治得好?奴才知道您勤政爱民,从来是将国事看得最重的,可也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沈续的关切和担忧并非做假。
自陛下登基后他便鲜少有一日早睡,即便在病中,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床也从不辍朝。
从前……那位还在时还有人能劝住些,可后来陛下便越发变本加厉,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这才落下这头痛的毛病。宫中御医已想尽法子替他医治、调养了数年也未见好转。
如今,陛下竟还痴迷起了炼丹之术。想到此处,沈续眉头皱得更紧。
他总觉得那些丹丸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可陛下的性子向来强势,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容人再劝。谁去劝,定然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正想着,元丰帝忽然开口道:“仙师这几日可曾差人将丹丸送来?”
“回陛下,不曾。陛下忘了,那丹丸七日前陛下才服食过一颗,往日都是每隔十日仙师才命人将丹丸送来的。”
元丰帝闻言擡手捏了捏眉心,叹道:“你说朕是不是老了,怎的身子越来越差?这几日看不了几个时辰的折子便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远不如去岁之时。”
沈续却笑起来:“自然不会,陛下如今依旧是盛年,哪里老?您只不过是这些日子日日伏案夜读,累着了。想必歇上几日,再命医官们开些益气的方子便不会再这般。”
元丰帝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不消片刻,他便忽而坐起身来,示意沈续停手,接着又对殿内那名年轻内官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待看着他走出殿外,元丰帝这才转眸看向沈续,眸色微沉,面色有些阴翳:“朕要为崔家那丫头和那个逆子赐婚一事不知为何传扬了出去,且底下的人来报说,消息是从宫中传出去的,你可知情?”
这声质问如同惊雷一般迎头劈下,险些将沈续砸懵了,然而好在他见过不少风浪、面对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故而他虽头脑中空白了一瞬,但身体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当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陛下,奴才绝没有向任何人走漏过一点消息,请陛下明察!”他光洁的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听着便叫人肉痛,然而他却像没有知觉一般,就那么静静匍匐在元丰帝脚边,除了这一句话之外,再也一声未吭。
元丰帝望着沈续隆起的、略显佝偻的脊背,眼底如同搅动着一团漆黑的漩涡,那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然而,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瞬。良久,他沉声道:“起来吧,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听得这一声,沈续如蒙大赦,慌不叠地从地上爬起来,形容甚是狼狈。
仅方才这片刻功夫,他身上的里衣便湿透了。
只因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足够长,所以他太了解他的脾性了。方才只要他的反应出了任何一丝差错,恐怕今日他便会身首异处。即便他怕是已算得上整个宫中陛下最信任之人。
陛下他……向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也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有丝毫冒犯——至少绝不能让他知晓。
此刻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下来,指骨叩击桌案的声响一下一下地响彻在殿内,莫名显得有些骇人。
良久,元丰帝终于开口。
他看向沈续,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查。按理说,整个宫中应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才对,所以此事,倘若你查不明白,那朕便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