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高许多的少年逆光而立,如往常一样,站在树下默默注视她。
珠珠不可置信揉揉眼,脱口而出:“萧景行,你怎么来啦?”
几年未见,萧景行宛如一根疯长的竹子,狠狠窜到了珠珠无法企及的高度。
身量虽长,样貌却没怎么变,依然是一脸少年老成的小老头模样,虽然五官俊俏,可珠珠从小看他这张脸到大,早就习惯了,根本瞧不出美丑来。
见她走来,萧景行嘴角抽搐,似乎想对她笑一笑。
“去岁托福福带给你的山货好吃吗?”珠珠笑呵呵问道:“小姨特从室韦带回来的。”
去岁珠珠回辽阳府探亲时,萧景行正准备秋闱,恰好错过了她,后来补寄了信件,因珠珠喜欢丹青,还随信附上他新作的画儿。
他老老实实点头道:“好吃。”
“珠珠,我这次来此,是想问问你……”他干咳了一声,第一次叫出珠珠这个亲昵的小名。
几年过去,他还是一靠近她就耳根子烧红,甚久不见,她由一个未长成的丫头,抽条为一个纤细轻盈的少女,可目光依然清澈,光是看着你就让人心动如擂鼓。
作为皮货商人家的女儿,她四季衣裳无一不精美,桃红柳绿色的衫子在她身上,更显得娇俏动人,他狠狠闭了闭眼,接着道:“……是想问你,可有意中人了吗?若是没有……”
珠珠依然笑呵呵:“有啊。”
萧景行愣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已有……”
狠命揉搓着衣带,方能缓解这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失落,他脸色凝白,失魂落魄,仿佛支撑他站在这里的一切都已消失,晚来一步,无地自容。
然而,珠珠还同小时候一样,是个听不出言下之意的缺心眼子,见萧景行脸色不好,还道是他犯了病,热心建议道:“你脸色好白,耳朵好红,不如我带你去寻郎中吧。”
“不必了。”
他低声道:“是谁?”
她看中的人,可比他俊朗有才,比他财大气粗吗?
珠珠笑弯了眼,去屋内唤来了潘知之,后者小心收起笔墨,随她见过萧景行。
潘知之见萧景行第一眼,就觉得此人目光极为不善,令他想起了杜蕴珠那个杀鸡的小姨……
萧景行也的确满心愤懑。
男人么,就是一种充满了斗争意识的生物,就连上个茅房,都要比出谁更大更远,萧景行心里的不甘简直要溢出嘴巴来,他打眼看这个少年人:模样也说不上貌比潘安,身量不如他高大,瞧着也不似是经济宽裕的大户人家出身,连最廉价的笔墨也要珍惜着用……竟没一样能比得上自己,珠珠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
不甘心!
珠珠尚未察觉萧景行的怨念,欢欢喜喜地介绍两人互识,萧景行磨着后槽牙,用尽自己最后的素质,与潘知之见了礼:“潘郎君。”
潘知之亦还礼,心杜蕴珠这几个亲眷,怎么一个比一个吓人,自己不过是接近她一二罢了,用得着杀气腾腾的吗?
只有珠珠这个缺心眼子不嫌场面难看,居然还来了一句:“萧景行,你饿了吧,不如上酒楼去用晚膳吧,我请客。”
“怎能让你来请?”萧景行道:“身为男子,连付账的款子都出不起,那不成白吃白喝了吗?”
潘知之脸色微暗。
按理来说,自己与珠珠要尽地主之谊,珠珠是女孩子家,这顿饭合该由自己来出钱,可他又何来钱财?
沉默片刻后,他道:“劈作三份,各出一份,如何?”
萧景行笑道:“不必如此麻烦,兄台囊中羞涩,我又岂能强人所难?还是由我来罢。”
潘知之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又阴郁些许。
说什么不强人所难,不过是羞辱他穷困潦倒罢了,世人踩低捧高,愚钝不堪,他早已习以为常,待得他取得功名,这些人才能高看他几分。
万千郁恨藏于眼底,他垂眸笑道:“好,走罢。”
许多年后,珠珠回想起这顿饭,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好吃。
而萧景行回想起这顿饭,脑袋里竟是另两个字:糟心。
能不糟心吗?眼睁睁看着珠珠坐在那姓潘的身边,叽叽喳喳地絮叨,说姓潘的绘画有多惊才艳艳,文章有多妙笔生花,他不想听,真的,半个字都不想听。
“他既然如此才华横溢,为何还未考取功名?”萧景行冷不丁开口,在珠珠滔滔不绝的吹捧间勉强插上了话:“还是已考中了,才来向你表达心迹?”
“未曾考中,”潘知之淡淡道:“两年前春闱,我另有他事,留在了真定府,便没有去汴京赶考。”
“是那时尚未做足功课,暂避锋芒么?”萧景行步步紧逼。
“不,”潘知之道:“潘某虽不才,文章上却从未落于人后,只可惜未能出身于鼎盛之家,这一途上总是难些。”
果真如此,萧景行皱起眉头,他缺钱。
珠珠笑盈盈道:“想必明年能中了。”
“那你打算何时娶珠珠?”萧景行并未打算放过潘知之,刁钻地四处攻击,试图揪出他的弱点来。
潘知之微怔,敛眸道:“总要先立业,再成家。”
心中略有了成算,萧景行默默隐忍下来,顿了一顿,他将珠珠爱吃的时鱼推到她面前:“潘公子难道不知晓你爱吃鱼么?”
“今后慢慢了解便是。”潘知之不接他茬。
“多吃些吧,你在他身边都消瘦了。”
谁料珠珠摸了自己的脸,惊喜道:“当真?”
萧景行:……
酒足饭饱,三人一同回到书院。
见萧景行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潘知之客气问道:“萧公子于哪间驿站落脚?”
“城东官驿。”
“……可是书院在城西。”
萧景行淡定极了,那高深莫测的模样得了叶叙川三分真传:“消食罢了,真定府夜色甚美,我与阁下同赏。”
潘知之自诩修养极佳,此刻也很想把萧景行打一顿。
“萧公子与我,似乎不甚投缘。”当着珠珠的面,潘知之摇头:“许是我才疏学浅,品貌不佳,招致了萧公子不喜,实在是可惜。”
萧景行痛快承认:“此话说得极有道理,没想到潘公子对自己倒是颇为了解。”
潘知之一窒,只觉得这男的多少有点毛病。
珠珠走在两人中间,勉强听出了一点火药味,但她终究还是个迟钝的小娘子,所以只摆手笑道:“这有什么,投缘也好,不投缘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不碍事的。”
“那你与潘公子究竟何处投缘?”萧景行目光锐利,咄咄逼人。
“我们都喜欢书画呀。”珠珠理所当然道。
“我也喜欢书画,才学不逊于他,为何你不与我投缘?”
听得此话,潘知之眉头微皱,目露鄙夷之色:果真是北周蛮荒之地出来的男子,不懂矜持体面,当着他面给他脸色瞧,打量着自己好欺负不是?
“倒是未听闻过萧公子才名,我未曾考取功名,是有别事耽搁,但萧公子为何没中?听闻北周会试不难,萧公子不中?是不喜欢吗?”
萧景行笑里藏刀:“潘公子何出此言,我不中,是因为我比潘公子年岁轻些,刚中秀才,还未会试呢。”
潘知之听明白了:这小兔崽子嘲讽他年纪大!
当真有病,他闭了闭眼,不想跟癔症患者多计较,只于书院门口对他一拱手:“天色已晚,萧公子慢走不送。”
然后用力关上了门。
萧景行才不慢走。
谁爱走谁走,他翻过墙头,敲响了潘知之的房门。
后者把门拉开一线,见是萧景行,立刻把门关上了。
萧景行强行挤了进去,并拉了个椅子坐下。
潘知之被气笑了:“萧公子,你心悦杜蕴珠,我并非瞧不出来,可男女婚嫁,还需听凭女子自己的喜好,你这般纠缠,究竟是想做什么?”
萧景行忽然开口:“你开个价。”
“什么?”
烛火之中,萧景行擡起眼:“这样吧,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你离开珠珠,如何?”
潘知之失语。
今日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他好好地出门,莫名其妙被一个妒夫缠上,还被烂俗话本子的桥段糊了满脸,给他五百两……等等,五百两?
萧景行一脸“就知道你会心动”,慢慢接了下去:“我观潘公子囊中羞涩,对珠珠似乎也并无太多情意,明年便是春闱之年,此时忽然与她相好,想必是欲攀着这层关系,筹得钱财,入汴京打点罢。”
“既然如此,何须费此周折,直接向我来讨便是,五百两不够,还可再加。”反正他有的是银子。
潘知之含笑问道:“萧公子想如何付这笔款子?现银么?”
“自然是现银,你懂不懂规矩,若是拿票号的交子,我转头状告你敲诈勒索,你根本无从辩解,少不得要进班房蹲上几日。”
萧景行只觉自己实在是太讲道义了,连干恶婆婆的活儿都要替对方着想,他总该领情吧。
可未成想,潘知之居然微微一笑道:“谢过萧公子好意了,但这五百两抵不过我对珠珠的情意。”
“你!”萧景行惊呆,一个墨都买不起的穷鬼居然拒绝了他的五百两!
莫非他对珠珠当真有真心,只是自己看走了眼?
潘知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能给我一个五百两,可娶了杜蕴珠,我会有许多个五百两,这笔账我还是算得请的。”
“我这次若不中,还有下回,再下回,有她在,我每一届春闱都可进京赶考打点,而你呢,若我考不上,你还会资助我下回赶考吗?”
小萧这个脑子很难干过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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