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2 / 2)

颜渺回过头。

少女穿着一身霁色的衣袍,腕间带着一双缠花银镯,柔顺如绸缎一般的长发只用发带束在身后。

颜渺并未在思虔阁见过她。

她这副打扮,也显然不是刀修亦或是剑修宗门的弟子。

旁侧的沈妄更先一步开口,问她道:“我们从未在思虔阁见过你,你不是前来修习心法的弟子,你是谁?”

少女松开颜渺的衣袖,擡起一双流转生辉的眼:“我,我名元织。”

颜渺想了一下。

姓氏是元,又这样的打扮,八成是药宗的人。

于是她开口问少女:“你是药宗弟子?可我记得药宗弟子不修灵骨,也无需来此修习心法,你是如何到这幻境中来的?”

“我不是,我本不是要来这里的。”

元织似乎有些怕生,小声应答道:“我本是奉师尊之命,替他到南岭墟医治周小少主,谁知出门时忘带了一味药草作药引。”

周家有三位少主,周老宗主的长女周望舒,二子周礼,还有幼子周让。

周望舒与千瑜交好,颜渺早在舟山见过她,方才又见过了周礼,只剩传言中那个身有沉疴的周让还未得见,想来元织所言的周小少主,便是周让了。

颜渺点点头,又听元织继续道:“药谷路远,来不及回去取了,我想着这后山定会有,便一路寻到此,可却忽而卷进了这道幻境中——啊啊啊啊——虫子啊啊啊!”

本柔声细语的小姑娘发出几乎全力的一声喊叫,揪住颜渺的衣襟,直朝她的身后躲去。

颜渺的耳膜被这一声力道十足的尖叫震得忽扇一下,忙擡手挥去眼前的小虫。

“已经没有了,元织……你快要把我的衣衫扯坏了。”

她再看向元织,“你们药谷成日侍弄草药,你这样害怕这些小虫,难道没有过以虫入药的时候吗?”

“师尊他们才以虫入药,我从来都只用药草的。”

元织重新自她身后探出脑袋,“等等,为什么幻境破除后我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他名沈妄,我名颜渺,是前来南岭墟修习心法的弟子”

颜渺看一眼抱着剑在一旁走神的沈妄,替他答了话,“很不幸,这里是另一道幻境。”

“呜呜呜呜——”

话音才落,另一道身影飙着泪水狂奔而来。

凌雨时梨花带雨的扑在颜渺身前:“渺渺,呜呜,你怎么在这里?”

颜渺看着她哭花的脸,擡起衣袖为她擦眼泪:“凌寒,你怎么哭成这样,是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段记忆而已,你不用管我,呜呜。”

凌雨时已是满脸泪水,也不回答,只是抽抽搭搭的看一眼颜渺,再看向她身旁游离在外的沈妄,“你们两个看见什么了?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颜渺看一眼沈妄,再次替他一并回答:“也没有什么,都是一些记忆。”

凌雨时又看向元织:“你又是谁?”

“我名……”

元织才要回答,冷不防一只小虫再飞过来。

“虫,虫子啊啊啊……”

凌雨时大概还未从幻境中缓过神来,被她这一声喊惊到,眼泪不受控制的又一次流出来:“呜呜,渺渺……”

一片呜啊声中,满脸冷静的周礼自另一道幻境中走出,在近处的礁石上站定。

海域重归平静。

颜渺环顾四周,看一眼沈妄:“没有更多幻境了。”

看来能在幻境中寻到的,只有这几个人了。

沈妄点点头。

颜渺又看向身旁的几人:“幻境被人动过手脚,我们需得在这片海域寻到出去的路。”

凌雨时已缓过神色,才看向赤色的海水:“这,这这这是哪里?为何这海水会是这样的颜色,真的不是血吗?”

周礼在旁答话:“大概是,无念海。”

颜渺:“你也知道这里?”

周礼点点头,看向她,话语温吞的解释:“我只略略听过些许,算不得知道。这是无念海在数十年前的样子,我听长姐说起过这片海域。”

“无念海中藏着一只食梦魇,记载中的食梦魇靠吞噬人的梦境为生,但此间海域的魇兽会将人拖入无念海中,吞食人的灵识,令人永久沉睡在此地。”

话音才落,像是为了验证周礼的话未曾作假,海中再次泛起猩红色的波涛,翻涌的海浪中,一只长有九尺,通体赤黑的妖兽缓缓自海底浮现出来。

魇兽浮现,周遭泛起团团的黑雾,其间夹杂着海水与鲜血交织的腥咸气味。

颜渺皱眉,下意识擡手,将几人拦在身后。

沈妄看向那只魇兽,冷静道:“这只魇兽的身上,被人动了手脚。”

周礼点头,赞同道:“它的身上,有被人注入过戾气的痕迹。”

颜渺侧眼看向周礼,径直问道:“周礼,这幻境是你们周家所制,你可能想到是何人动了手脚?”

“我虽生于南岭墟,但本门弟子在修习符文篆术前便已修习过心法,故而无需进入这道幻境,我只是为与诸位同修心法才会一同进入这里,也是第一次前来此地。”

周礼皱眉,解释之余面露歉意,“不过这处幻境实属古怪,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等到出去之后,我会向长姐说明此事,让她前来探查,修缮这处幻境。”

“今日之事实在抱歉,让诸位受惊了,是既明招待不周之过。”

颜渺:“啊……我没有说要责怪你的意思。”

周礼摇摇头:“南岭墟的幻境出了问题,便也同是我的待客不周之处,实在抱歉。”

颜渺:“……”

周礼正在一旁抱歉,海面再次掀起巨浪。

巨浪滔天,海水飞溅,周礼擡手结印,御起符印,作一道印阵护在几人周侧。

颜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即使被困此地,我们也要先解决它才是。”

凌雨时:“我同意,我们不能一直耗在此地,周礼的符印总有用完的一天。”

周礼“啊”了一声:“其实是用不完的,我可费些时间布下结界,让结界扎根在此。只要我的灵识不灭,这印阵便也不会消亡。”

凌雨时:“……谢谢,但我不太想一直留这儿诶。”

礁石发出震颤,几人摇动一下身形,重新立稳。

颜渺看向印阵外激荡不休的海水,与横撞向结界的魇兽。

她转身,又看向身侧四人:“周礼,你是南岭墟人,可能用印阵束缚这魇兽?”

周礼点头:“以我一人之力布下缚妖阵需得半刻钟时间,但眼下……”

他看向魇兽。

“眼下你只管布阵,由我们来拖延这半刻钟。”

颜渺接过话茬,指向东北方的礁石“凌寒,我去引开魇兽,你在那座礁石上接应我,周礼留在这里布阵,沈妄……”

她看向一行人中年岁最小的少年,与他的目光交汇一处,朝他伸出手:“借剑一用。”

沈妄的目光有些不甘心,还是将手中长剑递过去:“我也可以与你们一同引开魇兽。”

颜渺接他的长剑在手,朝他笑了笑:“你留在此地,周礼布阵,元织是医修,还都需你在此相护。”

话音落,她转身看向凌雨时:“凌寒,你刀呢?”

凌雨时自储物戒中抽出一柄长刀:“哦哦哦哦哦,我刀在这儿呢。”

剑刃发出铮然一声嗡鸣,颜渺将剑鞘回丢给沈妄,踏过脚下礁石,纵身而起:“周礼,布阵。”

阵法在海面凝结,万千道符文缓缓蔓延开,与此同时,颜渺手中长剑于一片猩红之中绽出流光,剑刃扫落翻飞的水浪,荡平障眼的浮沫,直朝正向礁石冲撞的魇兽刺去。

魇兽身躯一转,身形动摇激荡起的水汽好似一道触之即溶的长刃,袭向颜渺。

剑意破开长刃,颜渺裸露在外的皮肉不可避免的溅上些水珠。

她的腕间颊侧被水珠侵蚀,翻卷开道道血痕,手中长剑毫不犹豫的旋出纷繁的剑花。

魇兽的身躯背向东北侧的礁石,凌雨时手持长刀腾空而起,刀光灼灼,向那魇兽劈去。

刀意狠戾,势如破竹,直砍入那魇兽的颈侧。

可长刀所切之处却未见血迹,反而渗出团团赤黑的烟雾,铺洒在海面上。

天际暗淡,水天共色,那魇兽颈侧虽未流血,却显然留下痛意,海浪转朝凌雨时拍来。

水珠如四散的烟雾无孔不入,颜渺踏过礁石,借力而起,旋绕至魇兽身侧,一手拉过凌雨时。

二人避开袭来的水雾,一同落至远处的礁石之上。

凌雨时不住喘息,看着她:“渺渺,你的手……”

颜渺垂首看去,这才发现,方才于水雾之中,她的手被海水侵蚀多次,此时早已满布血痕。

鲜血留下,顺着剑柄滑落至剑刃,她朝凌雨时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多言。

水中印阵已然成了半数。

见魇兽再次朝沈妄三人所在的礁石而去,颜渺直起身,看向凌雨时:“凌寒。”

凌雨时点点头。

衣摆猎动,两道身影再次腾空而起,朝那魇兽袭去。

随着剑刃飞扬而落下的,除了悬浮在空中的水珠,魇兽被砍伤流出的烟雾,还有自颜渺身上黏连落下的,属于她的血。

颜渺剑招如旧凌厉,好似身上所伤非她皮肉一般,手中长剑抖也不抖,与那魇兽缠斗一处。

“颜渺!”

一片猩红色中,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颜渺分神一瞬,身形向后掠去,正巧躲过魇兽袭来的一道血浪。

沈妄的传音入耳:“魇兽右肋侧三寸,该有一道被人从外打入的魔髓。”

颜渺记下他所言。

她没有犹豫,亦没有更多的疑问,再次横剑在前。

衣襟猎猎,剑意环绕,颜渺周身血气涌动而起,也不顾灼人血肉的水汽,长剑破空,直刺向沈妄所言之处。

与此同时,道道金光拔地而起,缚妖阵陡然降下。

魇兽被缚阵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身上魔气一息褪下,赤黑的雾气顺着剑刃缠绕,直袭向颜渺。

沈妄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颜渺!扔剑!”

颜渺犹豫了一瞬,长剑脱手,顷刻被魔气搅碎,一夕之间化作齑粉。

海水瞬间枯竭,继而极速下退,露出一道如深渊一般的鸿沟。

一道灵力击向石岩,颜渺借着灵力带出的力道站定在身后的礁石上。

她握剑的右手还在颤抖,一时之间喘息难平,因灵力消耗过甚,体内的灵脉近乎疯了一般的跃动不休,几欲枯竭。

她看向不远处礁石上,正欲朝自己而来的凌雨时和沈妄,仰起头,朝他们绽出一个笑。

间隔太远,她传音给几人:“怎么样,我方才是不是很厉害?”

沈妄微不可查的“嗯”了一声。

颜渺捕捉到他的声音:“是吧,我就知道我很厉害,不过你怎么知道他的右肋侧有一道魔髓?”

“厉害厉害。”

凌雨时在旁插话:“祖宗啊,你可快些回来,也好让这个小医修给你瞧瞧。”

颜渺停下传音,运转周身静脉,平复着喘息。

体内所能调用的灵力已不足以将她身上的伤处修复如初,于是她擡一擡手腕,抹去留在表面上的血痕。

好像看不见血痕,那些伤处就不会再发出痛楚一般。

颜渺掩好血痕,朝几人所在的方向迈开脚步。

脚下礁石却忽而震颤。

礁石碎裂,石块滚落,颜渺骤然跌落下来。

意识模糊之前,最后所见的,是凌空朝她奔来的,沈妄的身影。

而后是不停的下坠。

直到她坠落到最深处,坠落到一片黑暗中。

“怎么样,渺渺她怎么样了?”

“放心,已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力消耗过多,灵脉波动急促,需得平复些时日。”

“周扶仪,你不该给我们一个交待吗?我们只是前来南岭墟修习心法,那幻境却伤了渺渺,亦险些让我们葬身其中?!”

“雨时师妹,还请消气,不可如此不敬掌教。”

“我管她是谁?周礼你起开!少在那里给我装好人!别拦我!”

耳畔一片嘈杂声响,黑影绰约,交替在眼前闪动,身畔浮动起落,尽是苦涩的草药气味。

少年冷淡的声音响起:“周掌教,我已将此事传信给云浮宗,你们现在不解释,也总要给云浮宗一个解释。”

嘈杂声响消失了,往来匆匆的影子也消失了,眼前似乎闪过微弱的一点光,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很轻,有些低低的。

“师姐……”

颜渺的神志清醒几分,迷迷糊糊睁开眼。

视线模糊着,颜渺眨一眨眼,熟稔的摸出一枚糖丸塞进口中。

眼前的光景渐渐明晰起来。

夕阳将散,自小窗投斜进来,将飘荡的帘帐染成一片璀璨的暖金色。光线照落在床畔人的发上,流淌下溶溶一圈浅淡的光影。

低伏在床畔的青年正安静合着眼,睫羽微颤,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手挨在她的手旁,腕上还横亘着一道未愈合的血口,修长的指贴在她衣畔,轻轻勾住她的衣袖。

那道血口乍眼,颜渺皱一皱眉,却想不出它的来历。

如今凭借沈妄的能耐,旁人连近他的身都非易事,难道是在石窟的时候,她失手伤到的?

颜渺想了一下,实在想不通,索性放弃。

她侧过身,将衣袖从他的手中抽出,勾一勾他的指节。

正欲抽手起身,手指却被勾紧了。

沈妄擡起眼帘,神色还有些迷糊,软着声唤她:“师姐……”

可勾住她手指的力道却丝毫不软,不准她抽回手。

颜渺被他这一声唤得心软,挠挠他的手心:“我想坐一会儿。”

沈妄这才松开她的手,取了软垫来,小心翼翼扶她坐起。

躺在床上时不觉,这一动,颜渺只觉得胸腔处的疼散发到五脏六腑,每一道经脉都在叫嚣着痛楚。

才靠在软垫上,便听沈妄问她:“师姐,你如今感觉怎么样?还很疼是不是?”

颜渺咬咬牙忍下,摇头道:“小伤,算不得什么。”

沈妄的的呼吸乱了一瞬:“师姐用过融灵引,那石窟中戾气深重,我带师姐回来药谷的时候,师姐体内的经脉几乎都乱作一团,更别说那融灵引的反噬……”

颜渺擡手扯一扯他的衣袖:“好了,真的不疼,怎么你的面色又看起来这样差,好像伤的反倒是你一样?”

沈妄没应答,放回她的手,又替她拉过掉落的被子:“师姐坐一会儿,我先去找元织来。”

颜渺再次擡手拽他,苍白的唇瓣开合:“我睡了多久了?”

沈妄:“七日。”

颜渺提早做好了面对时间的准备,也没多大惊讶,点点头:“沈妄,在石窟中我可有同你说……”

“师姐是问我沐长则的事吗?”

沈妄蹲下身来,应答她,“我按照师姐所说的,将他带此处,元织已将他锁在药谷后山的石囚,这几日我们也曾问过他关于灵骨一时,可他却矢口否认。”

颜渺眼睫微敛。

沈妄以为她还在为此事牵挂,咬咬牙,继续道:“师姐不必挂心,既然现在已经捉到了他,审问出结果只是时间问题,此事交给我们,师姐这几日好好养伤就是。”

颜渺摇摇头:“我想亲自去一趟。”

沈妄:“那等元织来替师姐瞧过,我陪师姐一同去。”

颜渺再摇摇头:“我眼下便要去。”

沈妄蹲身在她床畔,声音再一次软下来:“可是师姐……”

夕照的光映入他的眼中,沈妄仰起头看她,眼中是小心翼翼的央求。

颜渺没忍住擡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那你陪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