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于万斯年,承天之垢
【我又看见一个白色的巨大宝座,以及坐在上面的那位,从祂面前天地都逃避了,再无可见之处了。】
——《圣经·启示录·最后的审判》
地狱之门的主人没有姓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没有人知道,祂被困在门后世界多少年了,连顾斯年都不知道。
记忆里最后的影像停留在被投入硫磺火湖的那一瞬,祂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和过去,更不知道“傲慢之门”后悬挂的十三幅油画代表了什么。
但科洛尼斯知道。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被钉在倒悬十字架的神祇将自己的魂魄一份为七,顾斯年继承了祂的力量,科洛尼斯则继承了祂的回忆。
只是偶尔,每当科洛尼斯抽到象征“傲慢”的身份卡牌时,便会拼着被规则抹杀的风险,撕下墙壁上高悬的十三幅油画,低低咒一声“该死”。
“顾斯年,”她总是指着油画上栩栩如生的红裙女孩,将双眸眯得狭长,低声质问自己的主体,“你当真一点不认识她?”
顾斯年眉眼慵懒,嗓音蛊惑如塞壬:“别做无用的事。”
门后世界唯一的神祇,拥有尘世间最瑰丽的容貌,却有着一颗最不近人情的心。祂不在意自己的半身,也不在意门后世界挣扎哀嚎的死魂灵。
更甚于,即便被投入硫磺火湖,四肢百骸都被钉在漆黑倒悬的十字架上,受审的神祇还在低低地笑:“科洛尼斯,难道什么人都值得我结识一二吗?”
或许正如于西所说,祂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亚当是个怪物。
路仪拿走了祂的自我,李维清拿走了祂的锋芒,科洛尼斯拿走了祂的记忆,何麦青拿走了祂的审慎,门瑜拿走了祂的悲悯,于西拿走了祂的智慧,最后剩下的,不过是一个空有神力的躯壳。
早晚有一天,顾斯年会死在硫磺火湖湖底,与倒悬的十字架一同湮没。
所有半身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某一日,六位夏娃听奉亚当的号召,齐聚地狱之门。
“有一位活魂灵要来了。”顾斯年指尖夹着倒悬十字架幻化而成的细长香烟,笑意慵懒,像极了看到心仪玩具的波斯猫,“好好招待。”
九重界门,七种罪宗,十死无生。
祂不会抹杀那位误闯死地的幽灵,顾斯年想,但倘若祂一次次拯救幽灵于水火,那位活魂灵是否应该以身相许,永远留在门后世界陪伴祂呢?
祂轻车熟路地分出一缕魂魄,幻化成浮雕游动的黑色卡牌,在最恰当的时机凝出半真半假的规则,故弄玄虚。
仿佛最老辣的猎手,一点点引诱猎物自投罗网。
雪一样纯白的大厅内,顾斯年压低声嗓,漫不经心地恐吓初来乍到的活魂灵:“我又看见一个白色的巨大宝座,以及坐在上面的……”
吊灯熄灭了。
“……从祂面前天地都逃避了,再无可见之处了。”
祂将十字架幻化的香烟丢在茶几上,随时准备担下眼睛孔洞的攻击。但出乎意料地,活魂灵并没有接下祂的好意。
顾斯年冷眼看着徽昭寻找打开“傲慢之门”的钥匙,余光瞥见于西的反应,微微一哂。
祂的小幽灵太聪明了,于西的那些小把戏,根本瞒不过她。
顾斯年将大半神识附着在黑色卡牌上,顺理成章地随幽灵一同进入门内。
祂透过徽昭的眼睛窥探那些记录过往的油画和书信,终于忍不住在她即将离开“嫉妒之门”时,幻化出一只羽毛雪白的画眉鸟,企图将幽灵带离审判之门。
——祂的ParvSpirit太出格了。
“傲慢之门”墙壁上悬挂的十三幅油画,“嫉妒之门”第十三只衣柜里藏着的人皮信纸,一切与规则无关的设计,都是半身为顾斯年备好的大礼。
他们同源而生,夏娃们轻易看出了祂对徽昭的在意。那些有关过往的信物,不是为了博取活魂灵的同情,而是在一步步试探亚当的底线。
找出软肋,再之后,杀死亚当。
——只有科洛尼斯能想出这种算计人心的诡计。
顾斯年对ParvSpirit之外的人并没有什么耐心。
祂随意把玩着指尖倒置的十字架,只消一个念头,便将科洛尼斯强行拉入“暴怒之门”。
是时候抹杀这个过于叛逆的半身了,祂想。
地狱九重门,每一道都是顾斯年的私产,只要祂想,杀死一名不听话的半身并不是多艰难的事情。
“暴怒之门”后,祂第一次脱离了黑色卡牌。失去了神祇的压制,卡牌上骤然刺出上万根尖锐的针。
顾斯年冷眼看着徽昭揣摩祂的心意,以引路人的身份,讲述着半真半假的圣经故事,一声声蛊惑自己看中的猎物。
【索罗说,应当拯救索多玛城,于是他变成了盐柱。】
【路圭多说,耶和华不会犯错,于是他被投入硫磺火湖永远灭亡。】
神祇和祂的半身,都是被投入硫磺火湖永世审判的人。
顾斯年静静等待徽昭说出自己想听或不想听的答案,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样的惩戒才配得上被神祇选中的魂灵?
然后祂听到徽昭说,为什么不杀死耶和华呢?
杀死耶和华,杀死……规则,多么具有蛊惑力的想法。
被规则禁锢的神祇缓缓收敛一身杀意,却在下一瞬被科洛尼斯的气息挑衅。
顾斯年选择暂时离开祂选中的猎物。
在这扇门后,只要不遇到审判官,徽昭便不会遭遇任何足以致命的危险,祂完全有信心在ParvSpirit死亡前抹杀科洛尼斯,重新折返到黑色卡牌中。
顾斯年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再见到科洛尼斯时,狡猾的半身已经俘获了ParvSpirit的友谊。
祂中计了。
科洛尼斯继承了红裙女孩的记忆与过去,在无数个接受审判的昼夜,夏娃从硫磺火湖中涅槃,从无到有,一寸寸诞育出属于人类的情感。
某种意义上,科洛尼斯才是他们当中最像“人”的那个。祂的小幽灵喜欢她,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顾斯年眯了眯眼,不得不将抹杀半身的计划暂且推迟。
祂轻易镇压了自己的半身,伪装成科洛尼斯的样子,却在第一时间被徽昭识破。
祂的ParvSpirit说,她不需要引路人。
徽昭警示祂,事不过三。
很久没有人敢这样挑衅祂了。
顾斯年不怒反笑,当真离开了“暴怒之门”。
是时候给胆大包天的幽灵一个教训了。
地狱之门的恐怖之处只向徽昭展露了不到百分之一,没有界门主人的看护,她绝无可能活着离开门后世界。
倘若祂愿意开放地狱之门,顷刻便会有成千上万的活魂灵被卷入门中,神祇漫不经心地想,祂并不是非要她不可。
再次听到关于徽昭的消息,是从何麦青口中。
“主神阁下,”优雅矜贵的男人眉头微蹙,仿佛正为某件棘手的麻烦而苦恼,“柯贝将我赶出‘暴怒之门’了。”
顾斯年微微侧目。
“科洛尼斯似乎和郁徽昭达成了某种协议,”何麦青徐徐道,“她放任ParvSpirit涉险,趁机将我逼进‘怠惰之门’。”
男人沉默了一瞬,无奈道:“我打不过她。”
“是吗?”顾斯年低低笑了笑,“我的ParvSpirit很有趣,不是吗?”
“暴怒之门”伊甸园最深处,藏着通往“暴食之门”的钥匙。科洛尼斯堂而皇之地占据“暴怒之门”,便是在向顾斯年宣告,她不会再参与于西的计划。
——祂是门后世界至高无上的神祇,半身的阴谋与怨愤,从来逃不出祂的眼睛。
祂只是没有想到,祂的小幽灵竟有这么大的魅力,路仪赦免她,李维清宽宥她,连科洛尼斯都被她蛊惑,丧失了向亚当复仇的兴致。
顾斯年好整以暇地想着,倘若某日祂与半身反目成仇,祂的ParvSpirit会站在谁那边呢?
神祇终究赶在徽昭进入“怠惰之门”重返黑色卡牌,牌面上暴起的银针蓦地被压制平息,恢复了以往的无害。
祂跟随徽昭进入一道道门,终于忍不住在“贪婪之门”的地下室里,强行改动了笔仙执笔的走向。
徽昭仿佛随口一问,毫不避讳规则禁忌:“这具身体,寿岁几何?”
笔仙答不上来。
界门之内十死无生,规则不容她活,神祇却不容她死。
活魂灵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却不失望,只缓缓抛出第二个问题:“第九道门是什么?”
是往生门,顾斯年无声回答。
入此门者,登临死地。
在徽昭看不到的维度,黑色卡牌内徐徐逸散出一缕神光,光华如丝线般将笔杆捆绑束缚,强行更改了落笔走向。
笔仙颤颤巍巍,一笔一划写道:罗、生、门。
就当是一场幻境吧。顾斯年想,祂已经不想强行留下徽昭了。
祂对幽灵的兴趣日渐浓厚,灵魂的间隙里却被洒下了细细密密的种子,那些种子日夜汲取养分,肆意扎根,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撕裂魂魄,蓬勃生长。
顾斯年不明白那是什么,却本能地感到忌惮。
祂向门瑜下发了放走徽昭的指令,连同神旨一并送去的,还有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于西苦心孤诣谋划着杀死亚当,绝无可能放走神祇在意的活魂灵,“暴食之门”内藏着他为徽昭精心设计的死局。
这是最后一次逃离门后世界的机会了。
门瑜应下了祂的要求。
可她转眼便让徽昭在“地狱之门”和“怠惰之门”之间择一推开。
在徽昭踏入“地狱之门”的一瞬间,顾斯年悄然脱离卡牌,眼底慵懒缱绻的笑意第一次荡然无存。
不等神祇问罪,门瑜便先一步说道:“我不能眼看着您死在硫磺火湖。”
“主神阁下,您死了,我们便不能活。”她微微一哂,“可我不想死,我还想看看界门之外的风景。”
顾斯年神情恍惚一瞬,只来得及匆匆道一声“下不为例”,便循着徽昭的方向,开辟出一片游离于界门之外的白雾。
审判日快要降临了。
当时针走到20:15,门后世界唯一的受审者、地狱之门的主人便会被投入硫磺火湖,钉在倒置的十字架上,接受规则的审判与鞭笞。
规则杀不死祂,却能将祂禁锢在硫磺火湖之中,不得寸动。
“这是第七道门了。”顾斯年不疾不徐地与徽昭交谈,神魂却细细观摩着“暴食之门”后的一切,“还不回头吗?”
话音落定的那一刻,祂几乎在于西的眼皮子底下为徽昭铺出了一条生路。
——一块极不起眼的粗亚麻布,足以抵御除规则外所有生灵的攻击。
而“色/欲之门”已经在呼唤祂了。
顾斯年深深地凝望着徽昭,冷不丁笑了笑:“我在罗生门外等你。”
白雾散去的一瞬间,祂如曾经千千万万次一样,四肢百骸尽数被漆黑森然的钉子钉在倒置的十字架上,终日死寂的硫磺火湖瞬间活过来般,火舌肆意舔舐吞吃祂的血肉和魂灵。
——正如所有半身设想的那样,或许等这轮审判结束,顾斯年便会在硫磺火湖中永远灭亡。
祂的ParvSpirit有时很聪明,顾斯年想。
可有时却迟钝得令人发指。
她能轻易看出规则之下隐藏的漏洞,分明猜到几位“审判官”关系匪浅,却猜不出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科洛尼斯是第一位闯入“色/欲之门”的半身。
她径直淌过刀山火海,来到硫磺火湖的最深处,眉眼张扬挑衅:“真该让ParvSpirit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
顾斯年眼睫微垂,竟有几分不虞:“她进入门后世界,是为了找你。”
祂总是不能将自己与油画上的红裙女孩联系在一起,尽管那真真切切是祂的记忆与过去。
在顾斯年眼里,红裙女孩只与科洛尼斯划等号。
“你还是那么令人讨厌。”科洛尼斯哼笑一声,没有反驳,“看在小幽灵的面子上,我不会帮于西杀你。”
顾斯年不喜欢分身的语气和神情,好似ParvSpirit是她的私有物一般,却已经没了纠正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