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罪规则怪谈（正文完）

【傲慢者，戒之在骄，负重罚之。】

【嫉妒者，戒之在妒，缝眼罚之。】

【暴怒者，戒之在怒，黑烟罚之。】

【懒惰者，戒之在惰，奔跑罚之。】

【贪婪者，戒之在贪，伏卧罚之。】

【暴食者，戒之在馐，饥饿罚之。】

【色欲者，戒之在色，火焰罚之。】

——但丁《神曲·炼狱篇》

猪豚说，她已经失败了七次。

她曾有七次机会杀死亚当，换句话说，顾斯年曾七次将命门送到她手里，生杀予夺，权畀他人。

徽昭良深深凝望着那道青铜大门，字句恍若叹息：“是祂唤我来这里的。”

于西眼睫蓦然颤动几瞬，只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离开这里吧，我送你出去。”

如果不是顾斯年，门后世界九死一生，她原本不必经历这许多。

“可我不想杀祂。”徽昭道，“我更不想看着祂死在自己手里。”

于西豁然擡眸。

徽昭缓步越过他，单手扶上“色/欲之门”上雕刻的青铜浮雕，回身望向于西：“我一直很奇怪，你和门瑜都曾提出送我离开地狱之门，能送走别人，没道理送不走自己。”

“你们其实出得去，不是吗？”

于西说，他们都只是顾斯年的半身，顾斯年要他们如何，他们便只能如何。

不是的。

即便是要借他们的手放走徽昭，顾斯年也一定至少有那么一瞬，真真切切地想过，放过他们。

【神说是苦刑，其实应当说是欢笑。】

顾斯年是地狱之门的主人、门后世界唯一的神祇。从界门审判，到硫磺火湖，祂从来都知道，那是怎样惨烈的苦刑。

真正麻痹神经沉湎其中，不肯放过夏娃的，从来都只有夏娃自己。

徽昭已经不急着推开第八扇门了。

她久久凝视着于西，久到对方忍不住别过头去，终于温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在门后，规则即上帝。”

“于西，”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夏娃没有错，亚当更没有错，是上帝错了。”

于西咬着牙：“若没有‘亚当’，我们便不会困在硫磺火湖……”

“是规则。”徽昭打断他，“规则杀死了误入门后的红裙女孩，造出了顾斯年，又一点点逼着顾斯年造出了你们。”

上帝造了“人”，却偏要取出祂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剥离躯壳去造另一个“人”。

亚当也好，夏娃也罢，都不过是被规则豢养在怪谈里的精致点缀。

“世界上处处有规则，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十八岁要买成人票。”徽昭掌心微微一重，“但规则不是扭曲人的锁链。”

“上帝摆弄着伊甸园中的一切，你们不去杀祂，却来找亚当的麻烦，不觉得有些本末倒置吗？”

在她身后，“色/欲之门”轰然洞开。

“再会了，于西。”徽昭低低笑了笑，眉眼舒展，如融春光，“希望再见面时，会是一个好天气。”

在第八道界门中接受审判的人是顾斯年。

徽昭缓步走入门内，没有去看于西的反应。

她知道，于西会跟来的。

审判与界门同时开启，徽昭一刻不离开门内，顾斯年便一刻走不出“色/欲之门”，只得如笼中困兽，任人宰割。

——没有任何一位夏娃忍心放弃这样的机会。

青铜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终于如青烟入水，消弭于无形。

徽昭目光所及之处，迅速昏暗下来。

——或许用昏暗形容并不恰当，她站在原地，却仿佛漂浮宇宙之中，既感受不到地面，也感受不到空气。

所有感官尽数被空洞虚无围裹，仿佛这片空间本就游离于三千世界之外。

——书房、衣帽间、镜子迷宫、博物院、伊甸园……她所见过的所有景象都是幻境，这才是门后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界门之后没有路，徽昭轻轻摩挲着肩上披裹的粗亚麻布，缓缓走出了第一步。

她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片永世黑郁的森林，丧失五感，迷失方向，不知疲倦。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平和安定。

有人在等她。

不知道走了多久，徽昭终于听到踏入界门后的第一道声音。

“祂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你和祂本就不是同路人。”

属于成年男子的声线透着冷意，徽昭微微仰头看向半空，目光似乎能穿透虚无，看到李维清那张倨傲淡漠的脸。

“我不在意祂是什么。”徽昭道，“我走在这条路上，便是与祂同道而行。”

半空中久久没有声音传来，徽昭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身后忽然传来女人喑哑讥诮的笑声。

“好轻巧的说辞。”

徽昭从容走出下一步，没有回头。

路仪微微一哂：“你不在意，无非是因为不了解，无非是因为……祂肯在你面前伪装出几分活人模样！”

“能做出活人样子，便不算泯灭人性。”徽昭步履缓慢而坚定，“各人总有各人的生涯，我不曾经历祂的过去，凭什么否认祂的一生。”

在徽昭看不见的地方，路仪的身形渐渐虚无透明，终于彻底逸散成星星点点的光。

界门之内，连时间都被黑洞吞没，徽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听到一道熟稔入骨的嗓音。

“为何执意要去见祂？”

许是因为遇到老熟人，徽昭眼底渐渐氲开些微笑意：“我为祂而来，就像在忒撒利亚，我同样为你而来。”

“我不要你为我而来。”科洛尼斯低笑一声，字字句句如调情一般，“小幽灵，我会在硫磺火湖中等你。”

柯贝也走了。

徽昭微微吐出一口气，一时分不清是怅然还是轻松。

六位半身并非人人都对主体抱有杀心，何麦青的身份卡牌被科洛尼斯强行调换，绝不会与于西等人结成同盟。

至于门瑜——

顾斯年的思想影响着每一位半身，某种意义上，监守最后几道界门的半身都曾收到过送徽昭离开的指令。

半身杀不死徽昭，若想让顾斯年悄无声息地死在门后，最好的选择便是将她送离门后世界。

门瑜却让她在“暴食之门”和“地狱之门”中择一推开。

她不可能对另外四名半身的计划毫不知情，之所以这样做，便是希望徽昭去救顾斯年。

只剩于西了。

徽昭步履平缓地向前走着，直到彻底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耳畔终于传来男人冷淡漠然的嗓音。

“你凭什么认为，祂需要你去救？”于西漫不经心地抛出下一道诘问，“你凭什么认为，你救得了祂？”

“或许是因为——”徽昭轻轻攥住胸前由粗亚麻布打成的死结，目光从容平和，“规则之外，还有规则。”

黑色卡牌骤然灼烫，前七道门内，油画上、信纸上、水镜里……无数拉丁文字同时漂浮悬空，向“色/欲之门”疾射而去。

极尽瑰丽的灿金色拉丁文扭曲变换，如水波般微微荡漾，地狱之门后的十三条守则渐渐汇聚成型。

【一、审判只有七位受审者！】

【二、第八位受审者进入审判后，审判正式开始。】

【三、受审者禁制透露真实姓名，以及在审判中的真实身份。】

【四、受审者卡牌与审判真实身份绑定，空白身份者可获取他人卡牌。】

【五、耶和华说，婴儿降临人世后的第二件事应当明确自己的姓名。若不如此做，父母或代父母有责任安排婴儿受洗礼。】

【六、婴儿明确自己的罪名后，当毕生为此忏祷，以期在审判日到来之际获得最后的救赎。】

【七、人生来有罪。】

【八、不得救赎者将被投入硫磺火湖中永远灭亡。】

【十、乌鸦说真话，山羊说谎话。】

【十一、受审者不可被救赎。】

【十二、不要相信乌鸦！】

【十三、门后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可获得新生。】

【友情提示：审判日已降临，当前时间20:15.】

徽昭眼前豁然明亮，五感骤然回落躯壳，长期行走带来的疲累感如潮水汹涌而来，她双腿一重，忍不住半跪在地。

在她身后，来时那条被虚空包裹的道路寸寸坍缩。界门之内，陡壁悬崖火焰肆意喷涌，硫磺火湖红光冲天，炽烫的流火淌过界门内每个角落，唯独绕过了徽昭所在的地方。

火湖中，一些鬼魂走来，一些鬼魂走去，一些鬼魂在熊熊烈火中流泪高唱着：“至高无上的——仁慈的主啊……”

火光尽头，通体漆黑的十字架高高倒悬，却因着距离太远，令人看不清那头的光景。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不知死活误闯死地的活魂灵焚烧殆尽。

“地狱之门缺失的第九条规则是，”徽昭忍不住将亚麻披风的结攥得更紧些，呼吸微重，“……审判只有一位受审者！”

【九、审判只有一位受审者。】

不是徽昭。

不是路仪，不是李维清，不是柯贝，不是何麦青，不是门瑜，不是于西，甚至不是顾斯年。

门后世界唯一的受审者，没有过去，没有姓名。

她被门后世界的规则杀死，成了被豢养在深渊里的造物，剥离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躯壳连同魂灵都被一份为七。

“我们不能仅仅一次地绕地奔跑，要不断忍受我们的苦刑煎熬……规则是由我补全的——”徽昭重重喘息着，爬起身来，“这一次，我是审判你的人。”

火焰混着风声，愈发呼啸了。

熊熊火光中，徽昭直起身形，扬声喝道：“一重罪，傲慢。”

【亡灵在此受折磨，被巨石压背，永不得直起。】

无数硕大的石像凭空诞生，随即重重向硫磺火湖中砸落，却在即将触碰火焰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向上托起。

界门之内，天地之间，徽昭顶立巨石，比肩神祇。

“二重罪，嫉妒。”

【人因妄图得到他人之物而获惩，有人双眼被缝。】

数千根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疾射而出，直直刺向硫磺火湖中央。徽昭只微微擡手，那些黑线便骤然转了方向，深深刺入石像之中。

“三重罪，暴怒。”

【被黑烟围绕，置身孤独之中，怯弱者却双目明晰，正与暴怒者相反。】

浓郁的黑烟从火湖中升腾而起，翻滚着向倒悬的十字架蔓延。

一道灿灿濯濯的华光从徽昭指尖倾泻而出，霎时盈满这方天地。流光一寸寸收拢升高，渐渐凝聚成一轮灿烂的骄阳。

阳光所到之处，黑烟顿时便消弭于虚无。

——在忒撒利亚，徽昭曾送过科洛尼斯一轮太阳，与眼前这一轮同样明亮。

“四重罪，怠惰。”

【懒人在此处，他们昼夜跑动呐喊，他们终将为其懒惰赎罪。】

硫磺火湖骤然翻滚起来，仿佛在不断催促受审的人跑动奔行。徽昭单手结出一个极尽繁复的印，蓦地拍向火湖上空，呼啸的火焰顷刻间归于平静。

“五重罪，贪婪。”

【贪婪者与挥霍者正面部朝下，动弹不得，萎靡不振，他们必须去理解超越物质和金钱的爱，他们口呼慷慨者之名。】

天地颠倒，乾坤扭转，连同硫磺火湖在内，界门后的世界几欲倾覆，眼看便要将受审的人压入湖底。

在硫磺火湖倾倒前的最后一秒，无数灿金色的灵流蓦地从徽昭体内逸散而出，倏而扎根地维天柱。

流金灵力如世间最细弱也最坚韧的绳，将倾倒大半的天与地一点点拉回原位。

天地复位，她强忍经脉枯竭的剧痛，将灵流连根斩断，道道灿金绳索霎时融化成液，寸寸沁润天地裂口。

徽昭踉跄半步，几乎委顿在地。

门后世界没有天地灵气，仙力用一寸少一寸，她本就是灵力凝化而成的造物，一旦本源仙力用尽，便会彻底消弭于天地间，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

徽昭压下胸腔不断翻涌的气血，扬声令道：“六重罪，暴食。”

【贪食者生前不停进食，死后忍饥受渴。】

硫磺火湖最深处，以倒悬的十字架为中心，火焰层层向外翻滚，灼烫的火星子从天穹滚落陡壁悬崖，由上而下望去，既像赤焰攒成的瀑布，又像浴火孕生的莲花。

徽昭并指为刃划破掌心，鲜血霎时汩汩淌出，尚且来不及滴落，便被灵力细细围裹，滴滴点点浇在十字架上。

半身血肉，奉为牺牲。

“七重罪，色/欲。”

【贪欲者从烈火中穿行，他们必须完全抛弃身体，高声歌颂贞洁。】

界门之后，陡壁之上，火湖之中……

“色/欲之门”内的每个角落，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热浪翻滚卷卷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