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一笑,“我真不会觉得很无聊的。”
巴桑嗤笑一声,明显不相信。
这人哪能离得开人,口是心非,他要是走了就完蛋了。就像是她嘴上说着不嫉妒,又到处惹是生非,嘴上说着不需要,实际上非逼着别人捧过来。
但他知道对她什么招数最有用:“那我走了。”
“你走吧。”苏瑶说。
巴桑当机立断就走了,到了远远能见的大厅,那边正有婶婶在唱歌,其他人在旁边伴舞。莫拉颤颤巍巍地抱着年轻的小生命,而他看着她。
只那一眼,他就转过身和其他人聊天去了。
苏瑶等着自己的菜。
她没奢望自己能听懂,因为她根本没学藏语。
藏语太难了,它有主宾谓的语法,还有一套严苛的敬语体系。巴桑说,对不同的人要使用不同的动词,苏瑶一听就能联想到一些没有语法,但一个动词有七十二种变体的俄语。
算了,她宁愿当个聋子,也不想再死一次了。
那头的歌舞声依旧响彻云霄,珍珠不知疲倦地转来转去。
那只羊也晃动着。
她是和珍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羊。邻居家送的,这种羊不能杀,只能在家好生养着。本来是要带回云深的,他们说留下来放家里当个念想算了。
时光荏苒,世界的中心换了主人,众星捧月的对象已经是年纪小的珍珠了。
巴桑聊着聊着倏忽又看向她。
她撑着脸,也望过去,只是四目相对那么一秒他便推开椅子过来了。
苏瑶:“你怎么又过来了?”
“我见不得你一个人。”他说了一句,动手给她剥起砂糖橘。
巴桑说,他哪时见她,都是一副被捧着的样子,年少花钱交朋友,长大也是被一堆嘴甜的学生围在中间的人,在这儿孤单一人他过意不去。
其实偶尔也还好,毕竟他回家了,苏瑶想,被一个体贴的人爱着也会变得体贴。
苏瑶也这么说了:“……毕竟他们都想看珍珠。”
“我想看你啊,”他说,“珍珠毕竟只是一个赠品,没有你怎么会有珍珠?”
苏瑶不忍一笑,这么说他平时的眼珠子:“世界只属于年轻人,我已经接受我不是世界中心了。”
巴桑只说:“谁说你不是中心,你在哪儿我眼睛跟哪儿。”
油嘴滑舌。她不忍笑了一下。
“说句不好听的,”他继续说,“结扎了还可以复通,我还可以有别的孩子。但为什么我喜欢珍珠,是因为我喜欢妈妈呀,爱屋及乌。”
苏瑶掩唇一笑,不肯多说了:“你除了花言巧语还会什么?”
“没有花言巧语,”巴桑凝着她,“全是真心的。”
她嗔怪地斜撇了一眼。
多余话不肯说了,他就又问:“我们家的氛围好吧?”
那一头是唱歌跳舞休憩的长辈和孩子。
苏瑶没吭声,身边人说:“比港城那边好多了,那边全把我们当进入内地的跳板。”
他们俩其实也没有什么权势,但身份是可以拉拢的少数派。
帮忙牵线还算用得上。
但苏瑶每次帮了他们,他们总是在市场上炒高她的画作,后来她也不愿意卖画了。这边肯定又是做什么违.法勾当了:“……谁又和你说了什么?”
“没事,”巴桑的手覆在她的掌心上,“是你的四舅舅。”
是那个野心勃勃要进区内政.坛的舅舅。
苏瑶一听放下心来:“那就好。”不是因为钱来的就好。
前几年阿公去世了,整个貌合神离的家庭更分崩离析,但姓氏和利益又让一批人结合到了一起。
苏瑶对这种诡异的局面格外安心。
只要有用、不会为这个姓氏丢人,就永远和一群人坐在同一张船上。
自己家亲戚或许有勾心斗角,但链接着的血液也让整个家庭变成了一致对外的利益共同体,肥水怎么会流入外人田里呢?
“以后那边有什么你都告诉我,”苏瑶说,“做生意的人都很阴险。”
巴桑只是笑:“我也是做生意的。”
“你不一样。”她说。
巴桑和她的路子差不多,他有几家投资公司,员工不多。
平时也就投投钱、做做慈善。
投资基本上依赖人脉和信息,撒钱广,但途径就一两个。没有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像实业,用钱的地方多,还有员工、股东、供应商和合作方一大堆人。
当人一多,你的决定会有意无意地被裹挟着走。
至今还有人困于苏瑶爸爸的公司里。
他们有一大笔巨额债务要还,这些人都是不到最后时刻不撒鹰的,行业没倒前都报有期翼,妄想做最有一批得利者,岂料人生最忌一个字:贪。
所幸是他们也只怪那些跑出国的股东,苏瑶算是被摘出来了。
现在她收到银行的礼物都会吓得丢出去。
巴桑就这样活着吧,有事投资慈善,没事就当两个人之间的牵线人。踢球、写字、登山、露营和骑行,都行,有时候他还会带着亲朋好友在雨中支帐篷煮茶。
他们俩和平相处这么久,因为都清楚一件事。
“钱财乃身外之物,”巴桑说,“钱挣不完的,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时间才弥足珍贵。”
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又低调地活着就行。
苏瑶点头称是。如此说着,热好的菜也上来了,他拿筷子给她夹菜:“吃吧,专门找利苑出来的师傅做的,尝尝我的心意。”
她这么一听,对这些菜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含了口清水吐出后品尝。
苏瑶再三品尝,一下站了起来:“走,我要去厨房看看。”
他也就一句话不问地陪着。
两个人默契地从后门走了出去,因为珍珠看见了肯定要跟过来。
她就和一个小跟屁虫没有任何区别。
巴桑:“你怎么验证?”
“让他给我炒一个蛋炒饭,”她继续说,“我看看是不是粒粒分明、颗颗饱满。”
身后的男人无奈地推开门:“……这是个藏餐馆。”
外面星空无云,苏瑶愣了一秒:“你给他打电话啊。”
“你每天都不信任我。”巴桑边掏电话边嘟囔。“这是那边人推荐给我的。”
“不是不信任,”这暖气开得太足,苏瑶扇着风说,“这味道没给我很惊艳的感觉,他必须给我炒个蛋炒饭或者干炒牛河出来证明,要不然以后别说自己是利苑出来的。”
他佯装不满地撅了噘嘴,在电话里却把所有要求和信息都提了。
扯远电话:“要一个小时,你回来又要吃那一桌冷羹了。”
“没事,”她道,“如果他做的好吃,那么用餐在于精不在于量。”
两个人站在餐馆的玻璃窗外面。
藏餐馆是典型的藏式家居风格,木雕很多,艳丽的对比色配饰和藏族元素图案。苏瑶边观察着家居,一群人在跳舞唱歌,边听完他打电话才道:
“蛋炒饭,得用马来西亚初生蛋,米饭中要放斯里兰卡蟹肉,配上橄榄油、绍兴的花雕酒和鱼露。好的蛋炒饭,每一粒米都是分开的,都裹满了油又没有多余的油。”
巴桑蹙眉听了半响,“你怎么不早说。”
听完,又准备去打电话,苏瑶一把按住他的手:“我只是说给你听什么是好蛋炒饭。”
“哦,”他懂了,“那就好,不然今晚都吃不上一顿饭。”
巴桑说完又笑着见她,“怪不得瑶瑶这么娇贵,吃得多精细。”
苏瑶被亲了一口,才继续飘飘道:“一般用盘锦大米做,但是我们家偶尔会用红稻米,就是《红楼梦》里面的御田胭脂米,卖相很差。”
他一把抱住了她。
“没吃过,”巴桑说,可能他吃过也不记得。“我觉得加班完去楼下摊子买的炒饭好吃。”
苏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她想起这个人是个味道不敏锐的人。
怀孕时,她的味觉好像一下消失了。
实际上海鱼就是比河鱼鲜,病鸡和走地鸡的味道一下就能吃出来。
巴桑多吉嘴里尝不出味,怪不得做饭只是一个家常菜水平。
不像苏瑶,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出世的厨艺天才。
他只是从后揽住她的腰:“……好棒啊,小瑶,要去大厅坐坐吗?”她摇头,后面人又道:“坐会儿吧,那里好多唐卡,你还可以去许愿呢。”
苏瑶摇头,只是待在门外站着,站了会儿被冷风吹得大脑上线了:“你是不是冷?”
“不冷,”他道,“我只是怕你累着。”
这样一说,她的心又像化掉了,结果男人又道:“没不顺心的事吗?可以许愿。”
这么一重复,苏瑶懂了:“你想许愿?”
“没有,”他把头放她的肩上说,“巴某人一生极其幸运,读书遇良师,工作遇良友,结婚又幸得爱妻,爱妻又诞下爱女。我感谢还来不及,只是我身体不好,不知能陪伴你们多久……”
苏瑶立即明白了,她没好气地走进去玻璃旁的门。
打开,关上,直接找到蓝色的药师佛唐卡。
闭眼许愿,先默念了一遍出生年月、家庭地址:“……信女苏瑶,希望巴桑多吉的身体健康。”说完,身后一直跟着的男人才祝众生安康。
“着什么急,”巴桑做完嗔骂,“你怎么又和进了宝莲禅寺一样,我不是教了你怎么许愿吗?”
苏瑶在身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许?
他又知道她悟性差,万万不肯祝福众生。
这可是一个宁愿大家活在地狱,也不愿所有人生在天堂的人。
“还去拜吗?”他问其他的。
苏瑶摇头,巴桑又道:“可以祝女儿和你自己啊。”
“算了,”她真的不信这个,“还是等清明节,我去我爸坟前,期盼我们家祖坟冒青烟来得实际。”她爸一定会保佑他们。
这回换巴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男人开始一副唐卡一副唐卡地祝福起众生。
因为佛教有一个无量众生的说法,世界上所有人可以转世,会成为你的父母、姐妹、兄弟,故而在过去无尽的轮回中我们有不可思议数的父母。
众生皆父母,但对于苏瑶来说,爸爸妈妈和其他人是泾渭分明的。
可能是她的悟性真的很差吧。
室内唐卡艳丽丰富,檀香夹杂着藏香,冒出缭绕婉转的烟雾出来。巴桑在前面用藏语许愿,她只能听懂他说了苏瑶几个字,终究是些好话。
算了,也算是一片心意。
远远在他身后的女人伫立着,她先是向后看了一眼,外界是洒下月光的大地,前面是姿态各异的神仙,闭眼,苏瑶把自己想说的话默念了出来。
祝她和所有人的人生,平安顺遂,可上天摘月,可下踏实地。
平平淡淡的日子便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