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能多、不能少,手不能抖,否则一些描摹国画入门级别的墨竹都会毁。
何况是画人,放下笔,苏瑶整个人淋漓大汗。
他笑,“怎么和打仗一样?”
她似劫后余生的大口喘气着,这就是美术的魅力之处:每下一笔都要深思熟虑,是全身心的调动,如果不思考会睡着,画面也不会美。
巴桑掏出一张帕子,给擦了些汗,才饶有兴致道:“你和奶奶怎么交流的?”
“我们俩比手势,”苏瑶说,“虽然是有点困难吧。”
她们互相不懂对方手势是什么意思。
苏瑶直接拿着画纸过来了,照着她画,莫拉是老了不是变笨了大概是知道画她。
有时她会说点话。
苏瑶听不懂,她就会边说话边比手势,感觉很像是在骂她。
时不时又正常了,安静的不得了,就这么画着呗。
眼看着一点点调整过来了。
巴桑问了莫拉几句,倏忽笑:“她说你堵着她,不让她走。”
“我没不让她走,”苏瑶说,“我只是在画她而已,她可以走啊。”
他无奈,“老人家不知道这些。”
她不解:“而且她不想我画她,她可以拿手杖把我赶走。”手杖就在身侧。
巴桑沉默一瞬,才道:“瑶瑶,她年纪大了,挥拐杖都没力气。”
所幸是莫拉叫唤他了。
对方说完,他一笑,“能把这幅画给奶奶看一下吗?”
苏瑶说好。这幅画卷被老人细细观赏,不知说了什么,竟让巴桑说:“她说很好看,让我在她房间里挂起来。”
“真的么,”苏瑶心情很好,“那你挂吧,我送她了。”
他转身去别的房间找钉子和锤子了。
过了几分钟,低沉嗓音才飘忽过来:“……她说画得风格还挺像勉唐的。”
“当然了,”勉唐是融合了唐朝山水画风格的唐卡,“这是国画嘛。”
苏瑶躺在后面,从沙发取来的厚厚的枕头上:“诶对了,嘉木是汉族姑娘的意思,嗝腾是什么?”
背对着她敲墙的男人解惑:“同.志。”
她被这个词震惊了一秒。
“我、我是说,”苏瑶觉得这个词与这家人信仰太不符了,找不到形容词去描述。“这个词是怎么……”
“我奶奶年轻时去过生产队。”巴桑说。
苏瑶更是目瞪口呆,他继续:“以前林芝还不是市,是拉萨管辖的,然后有一个大的生产队。七十年代还有知青来这里插队。”
只不过这里是知青下乡的那个乡。
是援边的那个边。
“这也是我听奶奶讲的,”他说,“也不一定对,因为人的回忆是存在错误的。”
苏瑶:“应、应该也不会有大错。”
这也太离谱了。
巴桑侧身一望,见她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鲜红的舌苔。笑了一下,因为已经习惯了她总是大惊小怪的:“我们这以前还是个小镇,叫做八一镇,后来改叫巴宜区了。”
苏大小姐一直是这样的。
年少时,她无法想象贫穷,有一直听闻人说他那里穷,便问他这个有没有那个有没有。小到零食汉堡,大到冰箱家电都问他有没有。
这他都忍了,毕竟她没去过。
结果巴桑第一次说吐蕃就是西藏时,苏瑶才恍若酒醒。
这他忍不了,文成公主入藏在历史书上写得一清二楚,吐蕃不是西藏,文成公主去的究竟是哪?
也是后来才接受苏瑶这个人学习只靠听的,换而言之,她学习靠身边即世界。
“嗯,”巴桑了然地笑了笑,“没听过啊?”
苏瑶小鸡啄米点头。
他便再讲,讲开荒,挣工分、下地种水稻这些东西,她更是一副目瞪口呆。
苏瑶期期艾艾为自己解释,“我真的没听过……”
“我知道,”巴桑边钉钉子,边继续说。“这也不怪你,你好早就出去了,而且,我和你讲了你不就听过了吗?”
苏瑶:“对哦。”
“所以嘛,”他声音很轻,“你用心听我说就知道了。”
她慢慢听。
巴桑说了好几遍,她一说哪里不会就折回去解释。
他不会嫌弃她烦的,因为苏瑶真的没听过,她的一举一动能说明家里真的没长辈接触这些事。
为什么呢?
因为苏瑶以前就在画室待久了,爱出去玩的毛病。
还习惯性带上他。
两个人几乎玩遍了整个南方,有一次,她想带他去港城,因为巴桑的户籍和民族很难办下通行证,她也难得不恼,因为除了海关中心,还可以让他学游泳带他游过去。
她说,她好多亲戚都是从前海湾偷.渡到港城的。
云深和港城只隔着一个小水沟。
由此可见,应该是要经历这些东西的之前全跑过去了。
所以是很正常的。
本来世界上就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又该怎么苛责另一片叶子没有相似的脉络呢?
讲了半天,他的语气轻柔,苏瑶躺在薅楼下沙发的垫子上感觉被人好生哄着。其实她对藏文化不感兴趣,但对巴桑这个人很感兴趣。
她就耐心听了他们一家子的事情,也了解他奶奶是有姓氏的。
因为他说过,藏族贵族才有姓氏,来源于家族名、封地、庄园地、寺庙以及皇帝赐姓。
只不过嘛,大部分贵族都因为金珠玛米的到来逃到国外了。
现在藏区基本上是没姓的农奴后代。
“那你为什么不继承你奶奶的姓氏?”苏瑶问。
巴桑:“为什么要继承。”
苏瑶:“这样你就有姓氏了。”
巴桑缄默一阵,“那个房名很长的,我们不用了。”又道,“我很喜欢喇嘛给我起的名字。”
只不过巴桑是中性词,男女都可以用。
幸亏多吉男孩子用得多些。
不然他的名字是够尴尬的。
他不讲他们家的事情了,开始讲历史,她打断,“哎,别说了,不然我要睡着了。”
巴桑把画挂上去了。
苏瑶:“……别动,保持姿势,我想画你!”
“画我?”他皱眉,“我有什么好画的。”
她没回,踢踢踏踏穿着拖鞋跑出去了。
似乎不想多待一秒,从画室拿了笔纸就出来了,门都没关的响声。
巴桑没有保持那个姿势。
苏瑶脸一沉,“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原因很简单,”他两手一摊,终于说出口。“我不想被你画,你为什么要画我?你最应该画的是那个油画,你已经两天没有动它了。”
说起这个,她有点烦躁:“我不要你管我。”
“我没在管你,”巴桑纠正她的观点,“我并不是在要求你怎么样,但你最近的状态都变了。”
从一个专注画画十几个小时的人变成了一个摸鱼混子。
苏瑶有点生气:“不关你事。”
他没回,转头和莫拉说了一大串藏语,大致是告诉她等下回叫人来照顾她。
紧接着就推开门走了。
在苏瑶眼里,和这个人的对话突然中断了,她搞不清这个人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苏瑶跟着他走,“你和我说话啊,你这个人不是号称什么都需要沟通的吗……”
巴桑来到她平时住着的房间。
啪的一声。灯光亮了,他站在塞满女性服装的衣橱前:“你明天穿什么?”
“你想干什么?”她先问。
巴桑回复,“带你出去。”
苏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又突然出去了,边指着衣服边问:“为什么又要出去了?”
他没回,把衣服拿出来。
把上衣、短裤甚至是内衣裤这种私密物件收到箱子里。
收拾完,提着箱子下去找自己的,这才有空回了她一句:“去找李教授。”
苏瑶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别去找他,找了也没有用。”
是美协不收油画了。
是她命不好,学了这么久的油画,却在中国这片逐渐繁荣复兴、摈弃崇洋媚外的国家里,时运不济,大家都不需要这种绘画了。
是她运气太差了。
“我要亲自问问他,”他拎着箱子一路走,“你到底哪里不好。”
“我哪里都不好。”
苏瑶叹气,她一说话就伤心:“怎么说呢,我就像毕业论文快写完了,学院里却忽然否了我的开题一样,我从根本上就错了。”
巴桑继续往黑暗中走,“我不信。”
她着了急:“你别不信,别过去给我丢人了!”
“我就觉得你很好,”他语气里是一味的偏袒,“我不知道你差哪里了,要去问个清楚。”
车库一片漆黑,人的声音还在不停移动。
苏瑶疯了:“问清楚干什么,我画了也没有用!”
其中一辆车的车灯开了。
车灯照亮了男人隐约的高大伟岸身形,他开了车门,把箱子一把扔进去。
她见此状,全部精力被抽干:“你回来吧,别给我丢人了。”
车库响起了叫唤她名的声音。
巴桑声音很有力:“苏瑶,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他这么笃定是中国画吗?”
苏瑶没力气:“不好奇。”
因为有小道消息呗。
“我怀疑是内定了,”他下了个结论,“否则为什么他这么肯定?”
苏瑶:“你作为资方没听到过这个消息吗?”
巴桑和她解释,“毕竟我只出钱,用来打gg,这个东西的走向不是我决定的。我人都可以不来,只出钱就行了。”
她来了点力气,向车那头看去。
车灯的黄色光芒照射四周,巴桑作为异族的先天条件被勾勒了出来,优越的侧脸被印在墙上,与此同时,还有手中的一只黑笔。
像录音笔。
苏瑶脑子一时没转完,“你拿录音笔干什么?”
“录音啊,”他理所当然道,像是天生就该如此。“如果李教授敢表达一些中国画必然得奖的言论,那我就敢把篓子捅大,让所有人没画完就知道内定了。”
到时候肯定是一群人再闹。
还挺热闹的。车库发出一声轻笑,“……至于没有内定的话,我会给你算账,问清楚为什么没到交稿的时候,他就特地搞你心态。”
苏瑶伫在车库入口,无数光撒下来,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脚都不想走了,只想把这一刻的色彩映入脑海里。
巴桑从远至近地说了一声走了。
他开车门,发动机的引擎声轰隆隆的,一句话也说了出来: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到你头上。”
终于,站在台阶上的女人朝他飞奔过来。
车内的录音笔也染上了一层紫光。
本文纯属虚构,但林芝是可以种水稻的,嗯,可我不清楚几十年前行不行,倒也不是气候原因,是那时候的西藏耕种任务以开荒修路为主,所以存在一个小小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