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反应,元佑也愣了下,“怎么?云先生竟不知道吗?月前云先生不是来过?还带走了我那侄孙,我先前还责怪凤凰轻慢,怎么也留下云先生你……”
靴声橐橐,转眼已到门前。
元衍躬身行礼,“见过父亲,见过贵……”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他借势往后急撤两步,身体紧绷,面色冷凝,俨然一副对敌之态。
只是见着了来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来。
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凤凰不可无礼!”元佑一声急喝,又对姜掩道:“云先生先勿动气,先勿动气……”
“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我。”
“云先生……”
“是吗?”掸了掸衣摆上的鞋印样的灰尘,元衍擡起头,嘴角噙着一个笑。
“你们已经毁了我的月明,难道还要再毁了我的湛君吗!”
姜掩疾声呼喝,面目几乎算得上狰狞。
元佑本要再劝,遽然哑口无声。
湛君梦里还在哭。
好似魂飞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处,一个个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父亲,阿兄,阿嫂……”
他们的面目是清晰的,有一个人却不是。
她离的远,脸上浮着薄雾,像覆了一层轻纱,手中执一枝花,娉婷袅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谁。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母亲……”
手仿佛已然触到了那微凉的柔纱……
“湛君!湛君!”
湛君睁开了赤红的眼。
雾的尽头是先生的脸。
难道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会……
她的困顿迷茫全在一双眼里,再加上睡梦中哭着喊出的那两声母亲……
姜掩心痛刀绞。
眼泪砸在脸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间。
只是又好到哪里去?
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好在还有一张嘴还可以说话。
“……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掳了你来吗!”
又惊又急。
姜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泪,“我来是带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后一句听着竟恍惚的很。
话如此,人亦如此。
双眼无神,缓缓落下泪来。
湛君哭出声,“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无间地狱,我的罪孽亦是赎不清……先生……先生带我走吧,我不要留在这里……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别怕。”
姜掩去看元佑。
元佑颤声吩咐:“去准备车马行囊……”
“不准去。”
“凤凰!”
“我还没死呢,她要到哪里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迟。”
元佑不理他的疯话,沉声吩咐停住了脚的侍从,“还不快……”
“我说不准去,我看谁……”
啪!
只有嗡鸣声,旁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元衍脸偏着,长久转不过来,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岁,今日之前只有一个人打过他,今日之后再添一个。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看什么,还不去准备!”
使女侍从十几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亲,“……我说了,等我死了……父亲今日大可杀了我,左右我还不至于忤逆到同您动手。”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元佑压低了声音,“我是为你好!她母亲住进平宁寺前就是这模样,你再胡来,你等着收尸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会死的!”又用只能父子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讲:“叫她舅舅带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来,你还可以想以后,你还有个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么都没有!”
药性还未全解,湛君给人搀着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车旁多了一个姜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方有重见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车,元衍从匆匆赶来的渔歌手中接过熟睡的元凌。
余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灵便地转回了身,看着那一抹朱红,眼中有痴迷,更多的却是悲凉。
元衍冷着一张脸,抱着元凌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着那红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无旁视。
元衍见状冷笑一声,湛君愣愣擡头。
“我不是认输,只是怕你会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温和的笑,却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给我好好活着,也千万别做叫我不高兴的事,咱们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湛君蓦地打了个突。
元衍站直了,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你带他走吧。”
元凌睡梦里打了个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着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将伸出她颤抖的手臂时——
“不要接!”
湛君整个人颤了一下,缩了手脚,过了会儿,低声道:“你要对他好,求你……”然后慢吞吞转了身,没有再回头。
元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面沉如水。
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