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为我送葬
晏嘉禾回到包房,懒散地半躺在红色的沙发上,这整个环境都充斥着烟酒的脏蔽,吵人眼耳的灯和音响在空中乱撞,她连皱眉都没有,浑不在意地半垂着眸。
周围的人面上挂着讨好,敬她烟,她抽一口,断掉半支,敬她酒,她转手喂给别人。
陪着的几位男模都知道刚来的那个男人还在外面,可是晏嘉禾没说,他们也知趣地没有问。
被她点名要留下的那位男模试探着开口,“您在想什么呢?”
晏嘉禾笑了,还残留着讥讽的弧度,却连背后的本意都没有,“想你。”
“想我什么?”那位男模也跟着半躺下来,有意挺了挺胸肌送到她手边,彰显自身的性别魅力。
从言语到手段都直白到低劣,晏嘉禾鲜少见到这种不入流的心计,饶有兴致地问道:“想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当然有。”再说他也知道露骨,没有再向下说了。
晏嘉禾听着半眯起眼没看他,“接着说啊,说不定我能给你呢。”
那位男模屏一瞬气,接着眼巴巴地开口,“钱…其实来这儿的,谁不想挣大钱……”
晏嘉禾笑着问道:“那你想挣到多少呢?有目标吗?”
“五百万吧。”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概念,总听人说五百万大奖什么的,好像五百万就是个槛儿了,我这辈子能挣到这个数就够了。”
“够了之后呢?”晏嘉禾又问道。
男模想了会没想出来,“之后我没想过,应该就是开始享受了吧。”
晏嘉禾点点头,把眼睛闭起来了,“真好。”
寻欢作乐的人都是消遣,消遣就是要排解,甚至是发泄,哪有人真的过来喝闷酒呢。
男模深谙此道,勾着她说话,“您呢?”
晏嘉禾闭着眼摸索,从他胸腹摸到他的手,握着晃了晃,“我在开始享受。”
周围的几个男模看见,对着这个幸运的同行吹了声起哄的口哨,嫉妒和不甘地流连着,期望她能再多点几个人。
在这几声口哨中,晏嘉禾神情从容随意,好像不论到了何时何景,做了什么,都合该如此。
这是久居上位被人捧出来的,即便另换了一个环境,另换了圈子外的人,她的举止也透露着理所当然去追随她的意味。
她说要走,就是到了要走的时候。她说开始享受,就没有肮脏与干净的分别,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她会从每一寸感官上榨取快乐。
这个简陋KTV里的驻场男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愈发的敬畏。
男模们和公主们的心理不同,他们不会想着上岸,也不会动感情,他只是明白,和这样的人度过的夜晚,绝对是他刻骨铭心的经历。
天色将暗不暗,男模喘出一口气,侧了侧身问道:“您以前…都是怎么玩的?”
他有点害怕,很多玩法他光是耳闻都心惊。
晏嘉禾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最普通的就行,一开始就太过火,刺激是很短暂的。”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延长这种刺激。”
“为什么?”男模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因为按时间收费,为了少花钱,很多人上来就十分急迫。
晏嘉禾的眼里有一层疏浅的笑意,“因为我想延长我的生命。如果说你的一生,就是挣五百万然后享受,最终走向死亡。我的身家在财经报纸上估值有几十个五百万,那么我是不是已经过完了几十个人生了?”
她慢慢说道:“我确确实实只有一辈子,却死死活活几十次,每一个轮回都会剥取一点我的希望,那么你说这样的一生意义在哪里呢?”
男模听了一时语塞,很显然挣钱花钱这种事对于眼前的人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还有别的方法,“我相信这个世界总有人爱您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很聪明,他明白人总有脆弱之处,他一定戳中了她最柔软的部分。
然而晏嘉禾松开他的手,闭眼半躺着轻轻鼓了个掌,“我借由过爱一个人去完成我活着的意义,但是等我失败的时候才发现,爱和不爱其实也不重要。”
“原来连爱之于我都只是一种手段,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我活着的目的呢?”
男模听过许多客人倾诉的烦恼,不管是什么都不妨碍他的应对,“晏小姐,你就是你。”
我们一生里会听到很多人说这句话——你就是你。在某时某刻蹦出来,或是文字,或是影视,或确实是身边真诚的目光。
似乎此话一出必定收获感动和热血,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这骗不了晏嘉禾,“话术。”
她没有睁开眼,嘲弄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在谎言与斡旋中成长,她对各种各样的话术是最熟悉的,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铁刃和硫磺的味道。
她难以被打动,难以去信任,同龄人的热情和无畏,她都没有。
晏嘉禾笑着说道:“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是什么,要不要把我的灵魂剖出来称一称,坦诚占几分,勇气占几两?”
“所以这句话真的在乎我是什么吗?”晏嘉禾点明,“不是的,你只想我感动。”
“你看连短短四个字都有它的目的,那我呢?”
她笑起来是种得体的薄凉,并不让人难堪,也不让自己难堪。
她睁开眼,眸光烨烨,轻轻拍了拍手,“我给你卡,去经理那儿兑点外汇吧。我知道你们这种场子,有倒这种生意的。”
男模茫然道:“兑外汇干什么?”
晏嘉禾笑了,“为我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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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池间赶到这家KTV的时候,在走廊看到了严家穆,他靠坐在墙根下,目光灰败地看着眼前。
池间拍了拍他的肩,接着推开了那扇门。
包房里的灯全熄了,暗到发黑,只有电子屏当做光源,他踏进去,像是踏进老旧台式电视机的雪花频道里,宇宙脉冲,光怪陆离。
红色的沙发上有个人裹着白床单,从头到脚地蒙起来。人这样一蒙,轮廓是个长条形。
像一截白色的雨水管。
旁边的茶桌上几个男模在盆里烧纸,如同上坟,火光升腾摇曳,卷着浓烟,但是这家KTV低档到连烟雾报警器都是坏的。
他们交头接耳地切切私语,像是不尽职的守夜家属,看见池间进来也没什么反应,桌上的纸烧一点,更多的是忙着揣进自己兜里。
池间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铁盆里烧的不是他以为的白纸,而是各国流通的纸币。
上面绘着那些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所有伟人,而现在,他们都被火焰焚毁,照亮半尺无垠,再化作零星灰烬纷乱飘荡,四下散落于永恒的黑暗。
名与利皆虚妄,生与死无差别。
池间看到这里,恍觉这整个空间愈发扭曲荒诞。
满眼是浓黑和脏红,燥热的火盆和卖|春的男人们,惨莹莹的电子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床单上。
她畏生畏死,生性的虚伪已经融合成表演,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会用盛大的模拟来反复试探。
在这个由她搭建的一号场景中,构成世界的两大基石——物质和精神,都在坠落着消弭,如倾流火,如开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