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粮草补给,后续部队会随即顶上尽己所能把雁翎的运输线搅得更加混乱破碎,那么瓦泽成为孤岛,就不能一味固守不出,这就是破城的契机。而如果打掉了铁骑的军营主将……掣肘的就是洛清河本人。诚如石阚业所言,雁翎在血战之后狠心建立起了调动将领的将军帐,但将军帐在策动之余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弊端,那就是它也在限制将领的个性。
因为将军们要适应不同兵将的特性,如果要让磨合的时间最小,最方便的方法是减少差异,它不是愿不愿的问题,当将军帐建立起的那一刻,这个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洛清河现在能用最大的变数制约住拓跋悠的依仗就是军营的差异,它让打节奏的变换成为可能,但一旦时间拖长到雁翎需要靠将军帐填补阵亡将官的位子,它的效果也会随之变差。
到了那个时候,扼在拓跋悠喉咙上的绳子就松了。
这就是洛清河不能拿飞星去冒险的原因,家国于前,无人敢惜身,但即便是马革裹尸,也要死得值得。难题摆在了眼前,这是拓跋父女一同的战棋,洛清河是将军也是统帅,她要着眼的是更广阔的天地。
而这两个少年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们有天分,但需要时间,所以现在不是把雏鹰放出来的好时候。
深夜的苍野静得令人发慌。
洛清河裹着大氅坐在火堆前,“噼啪”的声音炸在耳畔,杂乱不成调。
“还是拿不准吗?”身后忽然有人冷不丁开口。石阚业端着热酒过来,把那碗酒搁到了她面前。
“师父。”洛清河往旁边坐了点给他空出来地儿,她面容沉在阴影里,没有白日在人前那么从容,“变数太多,我也不是神仙。”
“人都不在,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帮不了你什么。”石阚业往后看了眼,云玦还在点兵,没人往这头看,他擡起手,像是哄孩子一样覆在洛清河头顶揉了一把。
只不过手劲儿放那儿,即便是没像白日里收拾阮辞珂他们一样,这一下也把洛清河颊边垂着的发给揉乱了。
洛清河没忍住垂眸看了眼襟前扎着的小辫,把重新顺一遍它的想法给压了回去。
“师父不老。”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烧喉,把声音烫得喑哑,“是我的问题,猜一处很简单,但看似对半开的可能,一旦猜错,就是不知多少人命。我得对得起这些袍泽。”
“可你不也说了,你又不是神仙。”石阚业笑笑,鬓边白发在火光里摇晃,“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前狼后虎,的确是两难之选。不过你要带人去西北,是因为烽火台吗?”
“嗯。”洛清河点头,“是岐塞的斥候队的军报,有四脚蛇在那附近游荡,我让人暗中过去了,踪迹可以延伸到咱们这儿,甚至往白石河的方向。他们不像是来偷袭的,反倒像是在找东西。”
瓦泽往北……石阚业面容一凛,道:“阿初?”
“不好说,也可能是故意为之。”洛清河抿唇,拿枯枝在雪上画圈,“拓跋焘如果真的发现了阿初的踪迹,那北面一定有动静,他不可能藏得这么好。我更倾向于他只是怀疑,恰好这场雪拓跋悠要打突袭,那不如再完善一成,来个连环套。”
“四脚蛇的踪迹会让我们把目光投向瓦泽以北,这是分兵的先兆。”石阚业沉吟道,“如果兵出瓦泽,恰恰就证明我们心里有鬼,他的怀疑是正确的!”
“北燕兵力足够,他可以配合拓跋悠南下压城,也可以同时分兵向北直往屯田。”洛清河冷静地说,“那就是一箭双雕。我猜北面一样有诱饵,如果我们不上钩,阿初也有可能因为担忧瓦泽而派人向南传递消息,他就能顺理成章捉住潜伏的斥候。”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两边都不动,这太考验统帅和主将之间的信任。拓跋焘也很了解她,他们在不动声色里咬牙进行着博弈。
“你没有让我出兵,所以你选择相信她。”石阚业叹气,“但是清河,拓跋焘敢试探一次,就一定有下一次。破了这一次的局,下一次……等到阿初真的回来,若是又是一次‘恰好’,这种选择就永无休止。”
洛清河听出他话里有话,擡眸道:“师父有更好的法子?”
石阚业沉默须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和狼崽交了那么多次手,她无法单枪匹马杀死你,你也不能抛下城防毫无顾忌地杀了她。此消彼长之下,她也在飞快地适应打法。”
火堆的尖端跃动了一下,边上放着的铁锅咕噜作响,茶水在沸腾。
洛清河注视着自己少年时的老师,缓缓收紧了铁指。
“你需要诱饵。”石阚业说,“一个吸引拓跋焘分兵的诱饵,一个能帮助你杀死狼崽的诱饵。”
拓跋悠除了洛清河外谁也不放在眼里,这就是最大的弱点。不能等到她学会适应,要在她咬下肥肉食髓知味后捉住她。
林笙本来很合适,但是洛清河自己放弃了,因为此时此刻她无法断定变数,她需要经验佐证自己的猜想万无一失,她要等下一次拓跋焘故技重施。
“那就去吧,瓦泽我老头子替你看好了,保准不会有差池。”石阚业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语调轻松,“北边若是有变,我会让人应对。等过了这个冬天,三城和关内马道彻底连通,咱们便能轻松些了。也不知老余今年新启的塞上秋滋味怎么样……”
身后重甲蓄势待发,踏雪抖抖耳朵,随着近卫松开缰绳小跑到了他们身后呼哧刨蹄。雪雾弥散在四周,愈发衬得铁甲漆黑森冷。
“老余定是在关中等着师父回去喝酒呢。”洛清河翻身上了马背,接过头盔时也跟着笑起来,“记得给我留两坛,免得春后回京去还念得慌。”
石阚业哈哈大笑,骂道:“我看是你这丫头想留着成婚灌人吧!去去去!赶紧滚吧!你再不走我还睡不睡了?”
重甲整队掉头,随着关卡打开纵马出关,无月的草野不见五指,整队西去的铁骑好似绵延的山峦,眨眼沉入了漆黑的雪夜。
踏雪扬蹄疾驰而去,马上的将军在北风呼啸里摆手,似是再说着不必送。
要塞的城墙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化作了天尽头如同星子般看不真切的微小光点。
翌日雪未歇,反有增大的趋势,夜半拔营的重甲在背风处休整。云玦搭起了个简易的棚子,让伙夫能有地方煮壶热水。
但不过刚支起架子,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在北风呜咽里遽然炸开,而后飞快分崩离析。
洛清河霍然转过身,她鼻尖被冻得通红,却敏锐地嗅到了伴随着这声巨响的硝烟味。
云玦面色骤变,喃喃道:“那个方向是……”
“……烽火台。”洛清河飞快往后退,转身向着战马的方向飞奔上马,她迎着风雪大声呼号,“全军上马!全速向东北方的下一座烽火台疾行!”
只毁掉一座烽火台没有意义,有一就势必有二!拓拔焘手里已经没有火铳了,但北燕仍有人手中握有这样利器,洛清河在听见这声炸响后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会面对的是谁。
不是拓拔悠,是都兰!
她的亲卫人数不多,但和拓拔悠手下的一样,都是精锐。她不可能不知道洛清河就在交战地,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也是这次狼骑突袭计划中的一环。
她不是将军,但她手中有着王庭大君也无法企及的资本。
如果洛清河无动于衷,她就会继续向下炸掉剩下的烽火台,彻底戳瞎铁骑的眼睛。
下一座烽火台就在白石河的沿岸,又一个黑夜即将笼罩他们的头顶。
洛清河在断壁残垣中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北燕公主。
女人的红衣在昏暗里也显得夺目,她的确很年轻,与大梁如今如日中天的天枢大臣相差无几,
“铁骑的统帅。”她弯起眼眸,蜜色的眼瞳宛若澄酒动人心魄,“就到这儿吧?我们相安无事。”
洛清河冷漠地望着她,手已搭上弓箭。
“你杀了我的袍泽,还妄想相安无事?”
“我只是想给我的狼崽一份见面礼。”她无辜地眨眼,像是流露出不经意的天真,“你现在杀不了我,狼群就在你的身后。你来见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我把它当做我予以馈赠的回报。”
洛清河面容骤寒。
“铁乌鸦的将军,你该走了。”她恶意地笑着,缓缓道,“狼群就在瓦泽城,那是针对你们精心设计的围猎。”
“是杀了我,还是回去给你的手足以援助,又或者……”
女人眯起眼,轻轻呵气。
“赌一赌狼崽会咬掉谁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