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
天边的界限被风雪模糊开,月光藏在云中将明未明,将整片天地笼罩在沉郁的尘霾下。士兵站在瓦泽高耸的城墙,好似伸手就能碰到低矮的云雾。
帐外的篝火烧到了尽头,柴薪随风成灰,湮没无踪。
洛清泽一个时辰前目送甲兵离城,他心里装着事,夜里没有半分睡意。近在咫尺的火把被黑夜吞没了光亮,他看不见更远的地方。重甲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被冻得冷硬,他却好似无知无觉般一动不动,任由大雪落满肩头。
阮辞珂捏着酒囊坐在另一边,白日里斥候队还要出城查看,她是明日下午的差事,但眼下也和洛清泽一样睡不着。
“欸。”烈酒入喉,总算驱散了霜寒,她转过头擡手拍少年后背,歪着脑袋问,“小世子,你想得明白将军和师父的布局吗?”
这下手惯常没轻没重,洛清泽也懒得计较这些,至于这声小世子更是习以为常。他指骨贴着膝,摇头道:“我非天生将才,资质相差几多,又不似石老那样有经验,哪里想得明白?不如做好自己的事。”
阮辞珂哼了声,干脆往后一躺,透过废弃望楼的栏杆向上看着漆黑的穹顶,“少来这套了。”她毫不留情地点破,“少来这套。你若是甘心,哪里会半夜急得睡不着?安心养足精神等军令不就好了?”
洛清泽抿起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身后望楼的木梯上想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哟,都在呢?”老将军攀着梯子爬上来,他没戴盔,白发潦草地束起来,遮住了脸上深深的皱纹。
洛清泽见状想起来,但瞥了眼边上依旧大咧咧仰面躺着的阮辞珂,又看看面容和气的老将,便只是默默转过了方向。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抽条的时候,石阚业记得他初来的时候比小辞高不了多少,但这好似才眨眼的功夫,这小子已经比自己高了。
他不大像姐姐们,石阚业看着他总能想起很多年前的洛颉。老将军把带上来的酒一人一壶扔过去,笑着低头拧开,“都觉得这坎儿过不去了?”
“想不明白。”阮辞珂把手遮在眼睛上面,闷声说,“我找不到拓跋悠。”
洛清泽垂着头没回答。
“那就不去想。”石阚业咽着酒,等了一刹才道,“清河没同你们讲吗?还没到你们这些小崽子想飞的时候。”
“可我们总要长大。”阮辞珂坐起来,比划着说,“师父,您就直说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比不上将军的对不对?”
她比洛清泽小点,但同样这个年纪的时候,洛清河已经带兵硬生生啃下了那场血战。阮辞珂有不错的战术嗅觉,洛清泽有将门之府积淀下的战法战例,但他们都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太过依赖自己的长处。
很少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他们都不是天才,但这片土地是大梁最广阔的战场,优秀的主将数不胜数。
“做什么要同她比?”石阚业擡眸,像是很仔细地端详一阵后才伸手去揉阮辞珂脑袋,“你们看看阿笙和许攸,再远点看看晨晖牧烟,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想不出来,就用眼睛去看,这世上的路没有简单易行的,便如同你们艳羡的人,她难道就没有眼见漆夜的时候吗?”
洛清泽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口,却被同样的一双手摁在脑袋上胡乱地揉弄。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深夜呼啸的北方似乎停滞了一瞬间,旌旗飘飘然吹落下来,鹰羽被层层盖在了褶皱下。
耳边只有铁甲摩擦出的咔嚓声。
石阚业和洛清河不一样,他真正的衔挂的是燕州的总兵,换而言之,他和守备军的都统同级,却不归于铁骑统辖。可他是太宰年带着燕州的步兵营一直与雁翎铁骑同列,每一个将军都能叫他一声师父。
这并不因为他有多么强大,归根结底不过是懂得如何看人罢了。
“你们的确不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石阚业在万籁俱静里注视着他们,“但你们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比下去从来都没个完,找到自己擅长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剩下的……交给自己一步一脚印地往上爬。”
微弱地火光忽而跃动了一下。
阮辞珂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望楼上还有火石,她信手抄起,准备去换下原本的火把。可掌中火石“咔哒”碰出火星的刹那,她的手指却蓦地顿住了。
洛清泽回头,听见了重新呼啸起来的风声。
不,不止是风声!
少年霍然想起身,但下一霎他肩头猛地一沉,粗粝的铁指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摁在了地上。
近乎同时,阮辞珂就地一滚捞起鼓槌,重重砰地砸了下去。
投石车的石块轰然砸落,烟尘四起,巨响震得人耳膜刺痛。她抓紧栏杆稳住身形,反手又是一槌砸下去。
石阚业松开了钳住洛清泽的手,扯着嗓子向营内高声吼道:“敌袭——!”
城门高塔的弓|弩手在夜色沉沉里眺望过去,在看见前军人数时汗湿手心。
瓦泽前方黑沉一片,弯刀在近前时才被火光映出雪亮的寒光。他们的马鞍上悬挂着圆形的物什,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滴落,在草野上结成了乌黑的水滴。
那是人的头颅。
“探马和前哨……”有人在铁甲铮鸣中低声喃喃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他,但谁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石阚业扣上盔翻上去眺望,道:“后面呢?”
“一样。”副将面容沉凝,“兵临城下,雪夜视野太差了,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投石车的石块已经砸过来了!”
“狗日的北燕人……狼烟示警!”石阚业啐了口道,“弓箭手上女墙!火油准备,单梢炮给老子架上去,偷来的攻城器械还敢班门弄斧!”
得令的各营军士撒腿就跑,骑兵冲锋才是尖刀,开初的这阵投石车只是问路石,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片刻。
“来的是拓跋焘的主力,拓跋悠不在其中!左翼是……”飞星斥候冒着危险爬上最高处,然下一句还未出口,流矢骤然破风而至,霎时贯穿了他的咽喉。
人影砰地从高处坠落,血顷刻染红白雪。
阮辞珂一把拖着尸体往后,她抱着头盔,推开士兵一把抓住横梁跳了上去,但还不等她再动作,
“小辞!下来!”石阚业沉着脸命令。
阮辞珂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听见对方话锋一转。
“你现在即刻出城,向南去!”石阚业道,“去找林笙,重整瓦泽周围的探马斥候,瓦泽辎重充足短时无碍,找到林笙就有机会再拉起预想的三角固守之势!”
这个“再”字让阮辞珂不由悚然,许攸回到祈溪驻地就代表战阵连线已经成型,但石阚业如今说这句再次,就代表原定的战型很有可能已经崩裂。
但她脸上的怔然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坚定与服从。
紧随其后疾跑而至的洛清泽面上也有一霎那的裂痕,身后是重新整队的飞星轻骑,他看着阮辞珂毫不犹豫地跳下高墙,两个人错身而过时带起冷风。
城外骑兵冲锋时带起无数的雪花,瓦泽城上的箭矢如雨般纷然而落,火油顺着城墙坠下,在城前的壕沟焚起熊熊烈火。
拓跋悠不在前军之中,但这不是个好消息,探马和前哨销声匿迹就是铁证。那些滚落的头颅看不清面容,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葬身何处,城中得不到回报,便只能通过万里烽火台传递信息。
如果继续如此,那么这座城会沦为孤城,马场、常驻营乃至祈溪都不能轻举妄动,这些共同组成东面交战地的要塞牵一发而动全身。
狼烟熊熊燃起,火光冲天,但雪还在下,谁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离这里最近的烽火台不到二十里,照理来讲再看到狼烟的瞬间便能有所回应。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黎明前的夜犹如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