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
这会儿夜深,又是天寒地冻的,趁着外出喊大夫的人还未回来,府里的侍女便依着吩咐先行给这姑娘处理了伤口。
多是鞭笞的痕迹,撕开背上的衣服能瞧见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诏狱审犯人都未必会一上来动这样的狠招。药堂的大夫过来之后才看了一眼便倒抽了口气,取了脉枕给人诊脉后更是面色凝重。
洛清河站在门口等着,她今夜连喘口气的间歇都没有,此刻倚着门边的木柱等里头的消息才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栖谣绕了一圈把这边的窗子关上,叫人去煮了碗酽茶过来给她。
这样的日子从前在雁翎有许多,日夜颠倒的,也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休息,回来后本想着能好些,没成想还是有这样的事劳心费神。
隔壁宅子的烛火熄了,温明裳换了身衣服过来,没把这姑娘的事情告诉温诗尔,只说是有些事情要问,让她先睡便是。那身沾了血的外袍留在了侯府这边,今夜宫中的事情她也没打算让母亲知道。
洛清河呵着手,看她过来的伸手去碰了一下她耳骨边上一点擦破的痕迹,说:“去睡会儿,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温明裳摇头,小声道:“睡不着。”她说这话的时候往紧闭的房门那边看了眼,稍作停顿后复而开口,“我大概知道她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暗房?”洛清河拉着她坐在阶前,回头跟栖谣说了句让小厨房再煮碗甜汤过来。
“嗯。”温明裳挨着她坐下,下边垫着氅衣厚实的下摆,倒是不觉得冷,她搓了搓手,回忆起那时自己身上的遭遇,禁不住叹声道,“栖谣查的你也知道了。那日我放她回去,也曾料想过柳文钊会将之送回来,如此倒是可以名正言顺救她脱离苦海……只是没成想他们下手会这样重。”
“病急才会乱投医。”洛清河抖开氅衣把温明裳裹了进去,她向后靠着柱,琢磨着道,“此时让人来,是将探听的念头提前了。刺客一事他们怕了,自然最想知道你打算作何处置。羽林那边要不了几日便会推出替罪羊,届时便轮到你以少卿之名下一个论断了。”
这个论断关系到其后柳家全族的行事安危。
洛清河搭着一边的膝头,道:“她身上的一些伤不是新伤,府上侍女换药的时候我看了,应当是本已结了痂,这几日又给人硬生生打出来的。”
刺客一事不在她们预料之内,这样的发展谁也不想。
“我仍旧不会将此事硬按在他们头上。”温明裳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指尖虚虚扣住伤处的时候感受到了尖锐的疼,“但这个人必须收下,于情于理皆是。”
耳目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洛清河瞥她一眼,把她扣在伤口上的手扒了下去。
说话间,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药堂的大夫额上还透着汗,她匆匆拿帕子擦了,道:“旁的已无碍了,就是皮外伤瞧着吓人,还得养个十几日。”
温明裳闻言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些难明说的顾虑,便问了句:“除却鞭伤,没有别处的伤口了吗?”
“嗯。”那大夫进去前被隐晦知会过几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你说的人没碰她,但是否有做别的,便要你们自个儿问了。”
洛清河道了句谢,转头让宗平叫人去送她回药堂。
“安心了?”她侧眸去看温明裳,“且去休息吧,这边会让人看着,若是她醒了,会有人过来通传。”
温明裳这才应了声好,她缓步下阶,在将将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眼。
这一等便等到了次日午间。
两个人听着来报再过去的时候,侍女正端着盛了米粥的碗在榻前不知所措。
女子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她呼吸微促,一张脸看上去惨白得不似常人。
洛清河接了侍女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侧头示意所有人先出去,她背对着将门带上,跟在温明裳后头走到了榻前。
“此处是靖安府。”她抱臂没靠太近,放轻着声音道,“你昨夜倒在后街,可还记得?”
女子听罢过了须臾才木讷地点头,她缩得更厉害,像是有些害怕此番自己如今在的地方,但她显然认得温明裳,在目光几度梭巡间又忍不住想上前去开口说话。床头放着安神的香薰,而今被她扫到了地上,所幸炉中的香已经燃尽,没烫着人。
“此处无人会伤你。”温明裳在榻前的靠椅上坐了下来,她不对着外人慷慨陈词的时候面容柔和,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我们见过,你认得我。至于是否能信我,你心中应当有自己的评判。若是可以……第一个问题,我们应当如何称呼你?”
女子知道她的身份,也从柳家人口中知晓她的身世,她紧贴着墙,在长久的踟蹰后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一个名字。
“兰芝。”
话一出口,她面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刹的怔然,随即泪水滚滚而下,她将脸埋入掌心,连哭都不敢出声。
“芝兰生于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1]”洛清河将帕子递到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顶道,“很好的名字。”
女子猛地一抖,忍着满心的恐惧擡起头。她不认得洛清河,但知道她是什么人,柳文钊不止一次扯着她的头发在她面前痛骂,她便很难不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样一个能让柳家都痛恨的女子定然是凶煞之辈。
所以洛清河进来的那一刻她才是害怕的。可是洛清河没有哪点像是男子,她长得十分隽秀,若是不着甲一眼看过去都未必会觉得她是武勋贵家的女儿,站在温明裳身侧的时候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谁人更显书客秀逸。
兰芝没有去接那块帕子,于是温明裳适时起身过去接了过来,她微微弯腰,捏着帕子柔柔地擦去了眼前人面上的泪痕。
她们睨着人都是俯视的姿态,但兰芝壮着胆子擡起头,从眼前的两双眼睛里窥不见分毫的鄙夷。软被和手帕上都带着浅淡的香气,这些东西看着与她似乎格格不入,可巾帕蹭过面颊时却让她在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种名为珍视的情绪。
她被当成是一个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人弃若敝屣的玩物。
温明裳见她不再发抖便坐了回去,她伤了的那只手搭在边上,在短暂的沉静里再度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柳文钊打的,对吗?”
饶是此刻已远离那座宅邸,听到这个名字时兰芝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咬着下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
“我知道他将你扔进了何处,也知他将你送到我面前是为何。”温明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你一事。你做他府外的侍妾,除却卖身二字,可有亲族牵绊?”
“……不曾有。”兰芝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直言,低声道,“都死了。太宰二十一年饥荒,南州死了很多人。有来南州买女儿的,许多人家便卖了,可还是没挨过去。”
温明裳眼睫轻颤,她知道这场灾患,天时如此,若是到了山穷水尽,易子而食都非罕事,更何况是……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文书放到兰芝眼前。
“你的奴籍。”温明裳侧过脸,窗子微微敞开了些许,往外看出去能望见灰白色的天空。今日无风也无雪,积云层层盖住了天穹,把天际线似乎都压得很低。她垂着手,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道,“将这东西撕了,你就自由了。”
兰芝蓦地一愣。
温明裳淡淡笑了笑,她身子前倾,像是没看见这样瞬息的神色变化,如常说:“我知道柳文钊要你做什么,也知道你怕他。所以你若是拿不定主意,把这东西撕了,我送你离京,自此天高海阔,任你来去。”
“大人……”
“想问为什么?”温明裳勾唇,她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也不显得压迫,反而瞧着神色柔软和煦,“我母亲也是乐籍女子,柳文钊关你的地方,我与她也进去过,除却这些鞭子,该受的我都受过。他要你从我口中探听消息,你记得我一衣蔽身之恩,又畏他家世压人,所以你想见我,却又怕见我。对么?”
“同病相怜,我又何苦为难你。我无意为人重造囚笼,你非草芥,说话做事皆由心定。柳家弃你,我也不是你新的主子。柳文钊许你的我不知是金银还是一个妾室的允诺,但他是何人你心知肚明,若你贪图他的许诺,那么对不住,我不会豢养毒蛇,当日也就当我救错了人。若你不图此诺,那么在此养伤,痊愈后我如约放你自由。”
洛清河在旁听着,没忍住多瞥了她一眼。
温明裳说完便不再开口,她垂下眼去看洛清河搭在膝上的手,像是漫不经心一般捏着人拇指的扳指摩挲揉捏。
满室寂静,只余下女子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满腹的委屈与凄然,却又在字句间生了想要宣之于口的妄念。
洛清河支着脸看温明裳玩弄自己的掌骨,她听着床榻那头的呼吸声,在长久的寂然里开口问她:“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