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失落巴黎_03
师父的病情恶化了。
郗雾得到消息来到医院时,只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于是,原本已经冲到嘴边的那些插科打诨的胡话,忽然像被施了隐身术一般,被囫囵咽下。
于是只能安静地坐到病床边,平静地托腮,满是忧虑地看着病床上的花甲老人。
因为化疗,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此时身上插-满了各种密密麻麻的管子,睁着眼睛,用一种郗雾从未在臧曜眼里见过的茫然眼神,近乎死寂地看着天花板。
郗雾不知道臧曜怎么了,只是那次振奋人心的讲座结束之后,他像是突然被击垮了一般,那种与死神抢时间的蓬勃生命力,仿佛一夕之间被一个巨大的沙漏吸光,并且呈现出不断蚕食的趋势。
哪怕是出院之后,也总是望着院里的梅花出神,梅花又要开了,生机勃勃,他的生命却即将走到终点,并且,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向死神低了头。
郗雾偶尔找他瞎聊。
换以前她不干这么有人情味儿的事。
安慰别人从来不是她的习惯。
她向来是你愿意听就多说两句,不愿意听她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但臧曜不一样。
对任何艺术家来说,知遇之恩,是蝇营狗茍的俗世里,能让人生让人死的利刃,决定了是划破荆棘往前冲,还是刀刃向内,刺向自己的胸膛。
郗雾和司洛林学着泡了茶,氤氲的茶香里,她的视线朦胧,端起茶杯朝臧曜走去,递将他。
“好茶。”
郗雾笑了。
“雾丫头。”
“嗯?”
“为师问你一个问题。”
“好。”
“你选前途还是爱情。”
郗雾顿了一下:“……前途。”
这不是臧曜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
也不是郗雾第一次回答“前途”。
但这是她第一次犹豫。
臧曜像往常一样,从不发表意见,只是作为一个声音,询问她。
气氛稍凝滞,郗雾环起胸开玩笑,以缓和气氛:“话说老头子,你当初究竟是怎么一眼相中我做继承人的?”
“你的画风,还有你对艺术的理解,和我一个故人很像。”
郗雾撩了撩自己的长发:“那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谁知臧老看了她一眼,却淡淡的笑了一声,随后偏过了头去,眼神放远,散焦,望向窗外,那里有天边遥远的虚浮落日,那迷蒙颓废的样子,让郗雾愣了好一会儿,甚至心里有一瞬间的自责。
“他叫楚南节,是我师弟。”
“他,没挨过1975年的冬。”
沉默良久,郗雾调笑着搬出句调侃:“这么伤感,都不像你了老头儿……”
说不上来是安慰还是什么。
她只是希望,有些冥冥之中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希望以前那个爱开玩笑的老顽童师父可以回来,而不是现在这个忧郁老头。
隔了会儿,臧曜笑了一声,说了声“嗐”,又说了声“要你管。”
他下了她的台阶。
心情似乎转好了,又似乎是装成好心情。
顿了顿,郗雾又说:“那时代挺难吧?”
臧曜“哼”了一声,“不然呢?现在这世道就容易了?”
他话锋一顿,想到自己现在并不了解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于是凑郗雾跟前,问了问:“现在这世道容易吗?”
容易吗?
容易吧。
外卖发达、交通便利、人民有希望……
但不知怎么,这一溜排的“好事”从脑海中滚动一遭后,郗雾却想起了褚颜午的“大胆”、司洛林的无奈、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无妄之灾……
以及又想起最近YOK上突然掀起的卖腐搞噱头的,前几天和司洛林随意聊起这事儿,话头不可避免又绕到褚颜午身上。
于是听说一件事,褚颜午的妈妈卫璇,趁着网上刮起来的这股“东风”,把儿子作为“形象使”推了出去。
以至于“同性恋”加上褚颜午那张帅脸,迅速为赫柏集团吸取一波来自年轻力量的关注。
那些年轻人成为赫柏集团的免费水军,在各大网络平台上大肆宣传,赫柏的知名度因这波巨大的流量而又上一层楼。
于是赫柏的股票也随之上涨。
听到这里时,郗雾心里不知道什么感受,只觉得很难受。
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热爱、是秘密,对于不在乎的人来说,只是获取利益的商品。
当大众对此审美疲劳,更甚至开始反胃、抵制时,那么再真诚的人或事,都要被阴谋论。
可盆满钵满的人已美美隐身跑路,独留下真诚的人做着别人看来哗众取宠不讨好的蠢事。
说来可笑,明明去年还为了隐藏儿子的真实性向,而不惜推波助澜“男老师考场猥-亵漂亮女生”的校园假新闻,才短短一年而已,利益的天平一边倒,于是觉得是隐疾、是小众的东西也能摇身一变成了赚钱的砝码。
亲生母亲都没有真正尊重褚颜午,更遑论让别人真正去尊重不同性向、尊重小众?
因为被人扒着吸血,真出柜了又有几个认同的?
不过是小部分狂欢,大部分恶心,还有一部分因为逆反心理冷嘲热讽。
于是网上的架打得风生水起,背后数钱的倒是玩得一手好隐身。
毕竟这世上连求同存异都难做到,更何况是世俗观念里根深蒂固的东西。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应该比你们那个时候容易点……”
随后又想到自己,纯艺术画家的道路不好走,很容易被门外汉嘲弄“看不懂”、“三岁小孩都能画的东西也配叫艺术?”、“画的一点都不像”。
以及“官晁的基础画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当然是郗雾抄袭吧?她平时的作品就挺让人看不懂的,被老师捧着而已,可老师夸的不觉得很假吗?也太夸张了吧?还百年难遇的天才哈哈哈,太像营销套路了吧。”
臧曜沉默了一会儿,难得嗤笑了一声,“都说学生时代青春恣意,潇洒自由,可在世界观还不够完善的那个年龄段里,乌合之众往往也最多,所以无端的冷嘲热讽更是多,是最容易被煽动的群体。”
“老头,你好像总是对我们青少年有一定偏见。”
臧曜没再说话了。
而郗雾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
也不说话了。
良久。
“老头,其实我有个疑问憋在心里很久了……”
“她不是。”
郗雾一顿,还没反应过来,臧曜已经自顾自开始解释了:“浮楚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从孤儿院领养的。”
怪不得美术圈说臧曜一生未婚,原来不是谣言。
郗雾不再问了,她给臧曜削了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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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届的wonder大奖赛海选开始了。
整个海选一共两轮,第一轮只看基本画功,直接把作品发主办方邮箱就行,她通过得很轻松。
第二轮要去趟陆家嘴,现场比,过了就能进初赛,而整个亚洲,初赛只有50个名额,欧洲北美的名额就比较多了。
她本来不想参加的,因为听说了弗吉尔·米勒不参加,缺了唯一的对手,胜负欲便恹恹了。
只是她的履历过于空荡了,只好去赛场玩一玩,提溜个奖回来。
晚上的飞机。
不是她的,是司洛林的,她去送他。
他去伦敦有点事。
郗雾本来是不想去的,第二天是海选,她只想睡觉,但是他把她骗过去。
其实也不算骗,按司洛林的话来说就是她要不懒也不会上当。
郗雾认栽。
说好的是送她去陆家嘴,郗雾想着有顺风车懒得挤地铁,没动脑筋就答应了。
结果劳斯莱斯一路上了虹桥机场,看到远方灯火通明的飞机场才发觉不对劲,但是为时已晚。
司混蛋掐了把她的脸说“谢谢你送我来机场。”
郗雾擡脚就踹,没踹到人,只踹到硬邦邦的车门。
给他打电话,刚接通就硬邦邦送他三个字:“你有病。”
“哦。”
不及她反驳出声,对面一句“巴黎见”和一声“拜”,挂了电话。
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郗雾:老狐貍。
司机把她送去了司洛林给她订的四季酒店,是距离赛场最近的几家酒店里,星级最高的。
海选赛场在恒楚文化的一座临江美术馆举行。
只是郗雾刷卡进房时,没想到隔壁房门会开,会开就算了,但没想到的是她多管闲事的一眼把对方眼神也勾了过来。
对方一声“哟”百转千回地在她耳边余音绕梁,随后视线往下游移,盯她脚上那只鞋上。
郗雾看到了,所以白眼翻了个。
张故怡。
这妞是南评私高的老熟人,南评私高富二代多,住的起四季酒店也不是很稀奇。
但是郗雾不喜欢她,其实对方和她没什么恩怨,但张故怡和官晁关系好,又惯喜欢做些闲出屁来拱火的勾当。
笨的要死的搅屎棍。
乔火是这么形容她的,郗雾觉得贴切。
对方一声“哟”后,把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吸引了出来,果不其然,郗雾看到了穿着牛仔外套扎着个森系麻花辫的官晁。
官晁看到她时,倒没什么惊讶,也是,wonder大奖赛嘛,郗雾走了,但她高一拿下的荣誉却是属于整个南评私高的,今年的自然要接着参加。
不过倒是奇怪,看她们这架势……是不参加小组赛改参加个人赛了?
还是学校有什么其他安排?
不知道。
也懒得知道。
她对南评私高属实没什么感情。
她现在是世音高中的学生。
郗雾和她们没话聊,滴答一声门开,郗雾的脚刚擡进去,背后官晁喊她一声“郗雾,好巧……砰!”
门被她狠狠地砸上。
胸口剧烈起伏。
两年前的糟心事瞬间充斥她的脑海。
两年前,也是这个海选现场,只不过当时是小组赛,南评私高去参赛的几个成员是她、乔火、官晁、张故怡还有个何临。
第一轮海选,个人赛和小组赛的规则和标准是一样的,都是只看技法,通俗点就是基础画功。
他们几个是被一轮海选选上的。
当时南评私高为了能在wonder大奖赛多晋几个级,本意是给学校刷刷奖,但是除了郗雾和乔火,其他只有二轮游的本事,估计连巴黎赛场都去不了,这就违背了当时那位校长的初衷。
所以学校不想让郗雾参加个人赛,就统一决定让他们几个组成小组参加小组赛。
郗雾碍于和学校签的合同,加上当时的她完全缺少社会经验,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事情就是在海选现场发生的。
第一轮海选是自投稿,所以郗雾不知道,结果出来后,郗雾才知道官晁能进第二轮海选是因为直接抄袭了她的作品。
虽然那幅画是她随手扔掉的一个灵感,但哪怕是她不要的垃圾,也是产生于她,别人没有随意支配的权利。
现在,属于她的东西被别人拿走自用了,哪怕只是用来做个入场券、敲门砖,不管有没有成功,她都像吞了屎一样的恶心。
她是毫无疑问的受害人。
其实官晁从小学画,技法比她成熟,画功比她扎实,只是创意和构思太过单薄,创意没有灵气,构思经不起推敲。
而凡是创作,均离不开创意、构思、技法,创意很多时候是天生的,技法则靠后天,而构思是连接两者的桥梁,是阅历、是逻辑、也是故事。
天才喜欢浪费天赋,在于把滔滔不绝的奇思妙想随手乱扔,觉得是不值得一提的垃圾,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却难得的一个灵感。
郗雾当初是扔垃圾的那个,而官晁是捡垃圾的那个。
当时她们关系并不差,甚至于好到一度让乔火都嫉妒生气。
所以郗雾知道的时候很愤怒,她直接在海选现场质问她,问她知不知道这叫偷。
“你已经放弃这个创意了不是吗?”官晁不以为意
“可这个创意终究是我的!”
“那我也想为校为国争光啊!”
官晁笑了:“郗雾,这次比赛是团队合作,我的基础功比你扎实,这个创意我画出来明显比你画出来的效果更好,更何况,古往今来,创意就那么几个,你要这么说,有些创意早几百年前就有人用过了不是吗?我用更加熟练的技法把它表现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有什么不对吗?”
她这话后来很多人认可,张故怡信了,何临也信了。
只有郗雾笑她欺世盗名,骂她玩得一手好的偷换概念。
“你在放什么屁?”她笑,她冷笑,“向日葵是梵高的专属吗?这个世界上只有蒙娜丽莎一个人画像吗?可是为什么梵高的《向日葵》名垂青史了?为什么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名垂青史了?是因为技法是因为画功吗?或许有吧,但最关键的还不是创意?而一个创意的背后是他自成一派的画法逻辑和背后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