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崔婉颐或都已经回到楚家了。
摇头,阮瑟半倚在他怀中,“绕路又去和娘说了会儿体己话罢了。”
又顺势借了一点谢家的人手而已。
不足为谈。
“你何时又换了匕首?”她看向寒光若隐若线的匕首,不欲多言。
寻常时候,她多见他使得长剑与弓。
一挽一挑间俱是凌厉。
匕首也有,但都与这柄不同。
看着崭新但又略显陈旧,很是眼生。
赵修衍拥紧她几分,俯身很是得巧地偷亲她一下,“不是我的。”
“是卫叔叔的。”
“散筵之前他交给我的。”
难怪他不一副愿释手的模样,临看许久都犹觉不够。
阮瑟好笑,目光顺着他修长的手指镌刻在匕首柄端的九星,探手抚道:“这雕纹……倒是难得。”
九星上的每一位都嵌着一颗清紫玉石,通透明亮,没有半分瑕疵,小而珍贵。
尤为瑶光一星上,紫玉要更为澄亮。
“意义也很难得。”赵修衍接道。
听他话里话外都是终得认可的如愿,阮瑟笑得更是明媚。
侧身,她微微踮起脚尖,双臂搭在他肩上,轻吻唇角,“那就恭喜王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了卫叔叔这一关。”
“还早。”
“等我迎娶你之时,才真正称得上一声恭喜。”
蓦然有一股酸楚与涩然涌上心头,阮瑟眨眨眼,“明年这时,或就听得了。”
即便明朝又明朝,年岁无休止,念想却有穷尽。
也总好过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窗棂紧阖,帐幔垂落,隔绝苑外连绵不绝的雨声。
阮瑟躺在赵修衍怀中,明是该要阖眼入眠的时辰,她却满脑子都是那身将成的嫁衣。
甫一闭眼,就像是有人在教她要如何缀好南珠、如何绣金丝、又如何收线。
历历生动,恨不能让她此刻就下榻,将眼前景一一付诸行动。
长叹一息,阮瑟放弃挣扎。
睁眼,她便看到赵修衍同样未眠,眉宇微蹙,不知在想着什么。
下意识地探手抚上他眉间,阮瑟问道:“还是朝上的事吗?”
直至今日,赵修衍依旧被朝务缠身,难以得闲。
能随她来谢家赴宴,还不知他堆了多少事给高瑞打点。
“……是。”
赵修衍松开揽着她纤腰的手,语气中尤有几分无奈,“明日卫侯离京,朝中也派了使臣赶赴南秦。若是顺利,或月余便可议和。”
“皇兄和我都有所预计,不会生出大事。”
况且怀州已出兵御敌,边关暂且并无大碍。
“不要多想。”浅吻着阮瑟眉心,赵修衍宽抚道:“都是与你无关的身外事。”
“可是……”
阮瑟欲言又止。
这场乱局,其中亦有她的一笔。
又怎是与她无关?
个中晦暗,只能成为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秘辛。
“不必忧心我。”
赵修衍只作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曲解道;“早年更艰险的战局都过来了,南秦罢了,不足为患。”
“明日一早还要去送卫叔叔离京,时辰不早了。”
不在凝望向他的凤眸,阮瑟别开目光,轻应道:“赵修衍,若是边关有乱,你会离京吗?”
方觉自己问的是一句无用话,她摇摇头,兀自失言。
“边关尚有其他将领,我暂时会留在京中。”
比起边关事,雍州才更需要他上心。
揉揉阮瑟的发顶,赵修衍轻拍着她纤薄的背脊,似是在哄稚儿入睡一般哄着她,“瑟瑟,你今日怎么突然开始多愁善感?”
“哪有。”阮瑟矢口否认。
停顿片刻,她又添道:“只是担心南秦会另有图谋,祸及上京。”
而他的旧伤,始终都是隐患。
“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明日一早还要出城送卫叔叔离京,天色不早了。”
听到他再三的提醒,阮瑟铺整好被褥,阖眼欲眠,临睡前还不忘催促他也快些休息。
赵修衍从风而服,一一应下。
似怕她还不放心,他同是闭目,缓缓放轻呼吸。
直至听到怀中人安恬绵长的呼吸后,他才睁眼。
凤眸中一片清明,了无倦意。
轻手轻脚地下榻,赵修衍穿好外袍,放轻步声地离开卧房。
廊下西风四紧,雨花溅落,砸起青石上朵朵不歇的涟漪,偶有裹挟着凉寒湿意的斜风拂面,吹得赵修衍愈发清醒。
也逐渐吹熄方才将醒将燃的旖旎。
“候在柳山关接应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满目月色昧昧,赵修衍负手立在廊下,嗓音低而疏冷。
“回王爷,都已经安置好了。”一侧,陈安拱手回禀道,“只要公主到了柳山关,他们自会接应。”
“只是谢小将军还在柳山关……”
有谢家人在,未必会让他们插手云朝公主的事。
“不用避着谢家。”
“暗中守着便是,也不要让她察觉到蹊跷。”
侧目,赵修衍扫向一旁紧闭的窗棂,“让谢家不要多提。”
“送离柳山关,让他们也即刻回京,不必再跟着。”
“王爷……”
“那您日后岂不是又要去寻……”
陈安垂首,僭越声愈发低弱。
那三年时间,他时常跟随在自家王爷身边,几乎寻遍了半个大胤。
而今这样,若再寻起来怕更是要难如登天。
寻?
赵修衍摇头,“不寻了。”
她若安然无恙,寻与不寻都无甚差别。
想到她曾经受的半年苦痛,而今的言不由衷,他缓缓攥紧双手,隐晦心绪在无可窥探的衣袖下暗自滋长蔓延。
他与谢家,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回到雍州后,敬王可有发现什么蹊跷?”
不欲再在谢家事上多做文章,赵修衍话锋一转,问询着雍州地界的近况。
“没有,敬王殿下鲜少出府,只在府中寻欢作乐,偶有秦楼的姑娘出入王府。”
“谢大人已经布置得宜,只待皇上和王爷下令。”
一五一十地回禀完毕,末了,陈安拿出一封花笺,“今日如鸢姑娘差人到府上送了一封信,想送到谢大人手中。”
赵修衍摆摆手,目不斜视,吩咐他尽早送到雍州。
“知会谢嘉景,不论敬王做什么,都先只按兵不动。”
“等湖中的鱼都跃疲了,再一举收网。”
摩挲着盘绕在腕间的菩提串珠,赵修衍无视被风斜吹在身上的雨丝,擡眼看向只余模糊轮廓的遥遥远山。
乌云吞月,西风摇动枝桠,发出急促又短暂的簌簌声,时响时歇。
鹿鹿长夜,不知何时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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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尽最后一份地主之谊,卫鸿携西陈使臣离京时,朝中特意安排礼部尚书和侍郎前来相送。
同日离京的,还有即将前往南秦的使臣。
城外将士林立,临行的使臣、相送的朝臣都站在城门外,远望上去亦是人潮往来。
阮瑟不便出城外,便和崔婉颐立在城墙上,远远地目送卫鸿离京。
像极了三年前她随崔婉颐离京之时。
不过彼时是不辞而别,是匆惶又缄默的远离。
远不及此刻隆重。
许是心有灵犀,崔婉颐也同她想到了一处。
临下城楼时,她环视一周,确认无人看向她们后才问道:“瑟瑟,谢家知道你我要离京了吗?”
仍是与昨夜相似的问题,阮瑟仍旧言简意赅地答道。
“不知道。”
侧眸,她补充道:“等我定下离京的时日,会暗中知会谢家一声。”
“或还需要谢家的遮掩,才能让他打消疑虑。”
崔婉颐点头以示赞同,旋即确认道:“我记得谢尚书的小儿子驻守在柳山关,待我们借道时,你还能向他报声平安。”
“不用,以免耽误时日。”阮瑟不作思量地拒绝道,玉指抚摸着宽袖上锦绣工整的刺绣,“皇兄还在宫中等着,本就拖延许久,路上少作停留为好。”
待她回到西陈,同能去信道声平安。
或早或晚而已。
“也是。”
“你我离开西陈这么久,皇兄应当也很是惦念,早日回宫也好。”
听着崔婉颐似是而非的话,阮瑟莞尔,却并未再应声。
许是天意有意躲开使臣离京、朝臣相送的盛景,又不愿在秋狩上扫人兴致,在卫鸿启程的第二日,上京城便被乌云笼罩着,秋雨绵延,下半日又停一日,而后再卷土重来。
书房外的雨声渐急渐紧,密密匝匝地顺着斜风吹入廊下,叩击窗棂,似想要穿过那一缝罅隙,湿润小榻。
多数烛盏未明,昏沉的天地透过窗棂纸为这方寸天地带来些微光亮,更为灼目明亮的,是蔓延在密信一角的火星。
搁置一旁的瓷盏中已沉积出一堆如小山般的余烬。
一盏尚且明亮的烛火静立在青案上,摇曳着照亮阮瑟的侧脸,投落一片阴影。
半明半昧之中,更映得她容颜姣好又清冷,目色寡薄。
待最后一封由西陈皇帝亲笔写就的密信被烧成灰烬后,阮瑟才堪堪收手,面色冷然地看向已焚烧殆尽的信笺。
零星火焰失去仪仗,被迫湮没在余烬当中,再难复燃。
更似承载这一舟荒唐梦,颤颤巍巍地走到尽头。
阖眼,她长叹一口气。
书房内还弥撒着些许烧灼后的味道,阮瑟不欲多留,收拾过青案后便打算折回卧房。
廊外,秋雨顺着檐角滴落,便连拂面的西风都裹挟着浓厚的水雾。
虚虚遮掩住书房门,她正要绕到卧房时,苑内忽的响起丹霞的回禀声,夹杂着匆惶,渐行渐近。
“公主……不好了……”
擡眸,阮瑟一眼便看到丹霞匆匆忙忙地跑回玉芙苑,纸伞横斜,吹得她发丝都凌乱,却依旧挡不住她匆忙的脚步声。
她心头立时涌现出一种并不好的预感。
待丹霞三两步跑进廊下,阮瑟披风递给她,蹙着眉心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陈安……陈安和奴婢说,敬王在雍州反了。”
“敬王已经率领叛军,一路北上想入京畿。”
仿佛有惊雷倏然而落,蓦然撕破一切谜底,方寸乍亮。
阮瑟美眸半阖,确认道:“敬王何时反的?”
“昨日。”
尚且未到一日。
但朝中至少早朝时就已经得闻音讯。
回到封地还不足一个月,敬王便举旗造反,直指京阙。
敬王显然是早有准备。
而这局准备……
赵修衍三年前便应知晓他私养精兵、私铸兵器。
恰是正巧,关外南秦和西陈仍在交战,在大胤边陲隐隐试探。
潢池弄兵偏是发生在这时。
电光火石间,阮瑟像是忽的想明白个中关窍。
“陈安在府中,赵修衍是不是也回来了?”一边拿过丹霞手中的油纸伞,她一边追问道,急急擡步向外走。
廊外雨急,踏出回廊的须臾,雨水便淌湿她的裙摆。
“王爷应当已经回府。”
“奴婢见陈大人是去前院了。”
“本宫去前院见王爷一面,你在苑中守着。”
阮瑟摆手,制止丹霞想要跟上前的念头,“看好苑中人。”
言罢,她望向丹溪所在的小厨房,意思不言而喻。
顾不得已被沾湿的裙摆,匆匆吩咐过两句,阮瑟便撑着油纸伞疾步离开玉芙苑。
密密匝匝的雨滴砸落在伞顶,声声急促,似催促着她一再放快步伐。
眼前雨雾朦朦,遮掩地前路都变得不甚清明。
方离开玉芙苑没多久,穿过茫茫秋雨,阮瑟忽的看到不远处隐隐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
是陈安。
望着恰与她打着照面、又渐行渐近的陈安,阮瑟缓缓停步,先一步开口:“是王爷着你来寻本宫的吗?”
“是。王爷有要事想与公主商议,特意让属下来接您。”
“王爷就在书房等您。”
分外熟悉的话,仿佛想带着阮瑟穿过层叠雨幕,回到四年前的冬月。
她初来上京之时。
阖眸擡眼,再睁眼时她眸中一片澄明。
不欲多言,阮瑟只轻道一声走罢,便径自擡步越过陈安,朝前院书房而去。
不到一刻钟功夫,她便到了前院书房。
干净的鞋靴早已被雨水浸湿,换好早已备下的云履,阮瑟没再管半湿不干的裙裳,推门进了卧房。
同是烛台未点,天光笼罩着一片昏沉。
男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只一盏昏黄烛火茕茕而明,临照着他腕间菩提。
通悟兰因慈悲的菩提,此时却冲不淡凝在他周身的凌冽明威。
只一道背影,便携着铺天盖地的压迫,弥散在整间书房,挥之不去。
阮瑟唇角轻扬,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先声夺人道:“听陈安说,你有要事与我相商。”
“的确是一桩要事。”
回身,赵修衍望向与他相对、咫尺又遥遥的阮瑟,眸色一片寡薄,开门见山地说出要求,“明日一早,本王会备好马车,送你回到皇都。”
仿若昨日旧景重现,再出言相对,却是与往昔截然相反的言辞。
容色波澜不惊,阮瑟悄然攥紧侧边的衣袖,擡眸定定望向他。
四目相对间,她澄明眸中尽是哂笑,“赵修衍,这是你给我指的又一条明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