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辛御前总管的身份,自当得起宫人的守礼避让。
可以他的身份,教他前来雍王府,只为送几件衣裙,同样是大材小用。
阮瑟美眸半阖,定定看向一众宫人离去的方向,心绪不明。
“瑟瑟。”
“是还有要吩咐李辛的?”
循着她怔神的方向望去,赵修衍低眸收回视线,“让陈安再唤他回来就是。”
“没有。只是好奇罢了。”
阮瑟忙握住他的大手,以免他真的付诸行动,“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送几身裙裳罢了,哪里还需要他亲自走一趟。”
宫中事务向来繁琐。
中宫午后,皇上身边的许多事宜都要交由李辛亲自打点。
前朝后宫相牵甚广,李辛在其中亦是不容小觑。
若是在其他朝臣家中,以他的身份亦要被奉为座上宾,好望他在金銮殿多美言几句。
“皇兄用惯的人罢了。”赵修衍拥着她回玉芙苑,“本王吩咐下的事,皇兄命他前来也不足为奇。”
换作六司的人,言差行错便会落得一身轻罪。
徒添事端。
“是吗?”阮瑟轻声问道。
不知缘何,今日看到李辛,她总会无端想起三年前那桩旧事。
彼时也是李辛亲自出面,请她一同去寻赵修衍。
再状似巧遇地撞破真相。
思及此,她环视一周,不由追问道:“李公公向来只听皇上一人的差遣吗?”
“还是也会忌惮淑妃娘娘……”
她问得直白,意思更是不言而喻。
听起来更是有几分天真,惹得赵修衍一声失笑。
轻柔抚摸着阮瑟的发顶,他眸中笑意不褪,“李辛侍奉皇兄多年,便连沈太后都差遣不了他。”
既在御前侍奉,李辛便会为朝上宫中的人传话。
除此之外,他只听奉赵修翊一人的命令行事。
无人再能指使他。
他的话外之音再明显不过。
几乎不消多作思索,阮瑟便能意会到个中隐晦。
转念间,便有一个分外荒谬、又极为可能的念头浮上心头。
惊得她步伐不由一顿,愈发引来赵修衍的侧目。
“你若不喜李辛,明日朝后本王与皇兄提一句。”
“日后若牵涉到宫中事,自有旁人过府。”
以为是李辛得罪过她,赵修衍稍作沉思,提议道。
低眸,他定定看向阮瑟,似只等她一个点头、一声回应。
“李公公既在御前,你与皇上直言,也不怕有人在背后妄议你。”
阮瑟摇头,半掺好笑地反驳他,“我可不想成为闹得前朝京中都不安生的红颜祸水。”
即便当今皇上是赵修衍的亲兄长,但帝王多疑,若李辛有意离间,再深厚的兄弟情义都抵不过日积月累的挑拨。
更遑论……
当年赵修衍重伤昏迷一事本就隐晦,个中曲折鲜有人知。
但赵修翊必定知情。
哪怕这是沈太后和楚家的阴谋,他并未筹谋其中,亦是事后知晓。
可他到底得位不正。
若旧怨之上再添怀疑,即使赵修衍权倾朝野,也未必能抵消帝王的疑心。
“我还等着与你白首,怎么舍得让你背负上红颜祸水一名。”
屈指在阮瑟眉心轻弹一下,赵修衍蓦然沉了音声,“京外、朝堂都很安稳。”
“瑟瑟,你可以再任性一点。”
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为上次的构陷所扰。
“再任性也不能用你的前程作代价。”
阮瑟捂着眉心,嗔怪似的瞪他一眼。
为了避免他再动手动脚,她还不忘松手,刻意与他保持三两步的间距。
“本王不闹你了。”
主动败下阵来,赵修衍收敛起笑意,甚是安分地与她十指相扣,“回玉芙苑后,你先试过那几身衣裙,有不合身的地方让丹霞记下来。”
“明日再让陈安送回宫中。”
“那你……”
“前院有几分信需我过目,处理好后我再去寻你。”
阮瑟会意。
得他一言,行至玉芙苑时她也没有多作挽留,只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明暗层叠的桂花树外。
转身,她言简意赅得吩咐着丹霞丹溪,“去备下热水,送到湢浴。”
“那几身衣服,先妥善挂到衣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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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又细密的花瓣掩映,阮瑟半身都沉在浴斛中,阖目养神。
水声轻浅泠泠,格外教人心觉安宁。
湢浴一侧的莲花香炉内,有香烟袅袅升起,为这方寸之地再多添裨一笔静谧舒心。
阮瑟乍生波澜的心湖也因此稍归平和。
半晌后,她才蓦然出声,吩咐着为她濯发的丹溪,“暂且不用追查孟容璎和淑妃的牵连了,教他们都撤回来。”
“那留在宋国公夫人身边的……”
“继续看好她。”
撚弄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阮瑟缓缓睁眼,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艳丽姝色,红得远比云霞灿然。
绮丽之色,像极了孟容璎颈侧的那朵曼珠沙华。
丹溪着人追查孟容璎的这许多时日,她的行迹一切如常。
除却偶尔会回孟国公府,便是去赴哪家夫人的小宴,席间相谈甚欢,并无任何蹊跷。
而在她入宫拜见淑妃时,更是安分守己,不见外人。
只与淑妃秉烛夜聊,无话不谈;又在翌日午后离宫回府,打点府中事宜。
前些时日,阮瑟还以为是她想错了孟容璎。
如今再回顾,分明是她不曾多想。
孟容璎远比她所想的有手段,胆色也非寻常人能作比。
不怪当年李辛愿意听从她的吩咐,费劲心思地将她引入那片海棠密林,窥知真相。
从始至终,为她撑腰的人都不是执掌六宫的淑妃。
而是金銮殿。
不怪孟容璎会有恃无恐,颠倒黑白。
不怪在她提及知己相伴时,孟容璎会面色生变,表露出一丝惊慌。
当初在宫径上巧遇,亦不是她眼错,存留在孟容璎颈侧的的确是吻痕。
君夺臣妻,原是如此。
放开手中已被撚弄至破碎的花瓣,阮瑟眸色清冷,“派人去追查当年宋国公府走水一事,以及宋国公战死……是不是意外。”
“再去宋国公的故乡探探,看宋家还有没有远房亲戚。”
她若记得不错,宋国公战死后,他的弟弟也随之疯癫,消陨在那一场大火中。
宋母一直由孟容璎差人照料,而今也已病逝。
宋家若还有人,只能寄希望于远房亲友。
“奴婢知晓。”丹溪为她拢好长发,迟迟开口,“公主,主上多日未见您回信,对您很是挂念。”
言外之意,须她亲笔提信,回书西陈。
阮瑟眉心稍蹙,更是听懂她另一层的弦外之音。
皇兄择她做送嫁闺秀、和亲东胤,是为教她在上京与人斡旋,窥听南秦的消息。
以往她回信时,除却问皇帝安康、浅言近况,便是细致地道清南秦中事,以及南秦三皇子的动向。
约莫七八日一封,鲜少间断。
可自她脱困于公主府后,迄今已有二十余日未回信西陈。
个中一切多交由丹溪处理。
即便日前丹溪已隐晦地提醒过她,可她只作置若罔闻。
如今却是不能再逃避。
按捺住心头的烦躁与抗拒,阮瑟揉捏着眉心,应下这桩交易,“本宫知道,明日会将信交给你。”
她复又多问一句,“南秦和西陈如何了?”
丹溪垂眼,松开被绞得半干的青丝,“回公主,一切安稳。”
“南秦已经和定朝使臣商定盟约,万事尽在主上的掌握之中。”
阖目轻应一声,阮瑟再问多问,摆手示意丹溪丹霞出去。
坐在浴床上,她又往下沉了沉身子,兀自哂笑道:“牵念我近况……”
“婉颐才更应得你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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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浴斛中多留了一刻钟,阮瑟才穿好中衣,款款出了侧厢。
秋风正好,卷吹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红枫,盘桓慢舞地落在苑中、廊下,与大好天光面面相觑,却不肯落入窗内。
内室中,骑装被整齐叠放在窗前小榻上,宫装与那件绛紫华裳则被搭在衣桁上,层叠裙裳相继而落,华贵之余更显厚重。
也远比方才熠熠夺目。
丹霞和丹溪正归整着头面,见她出来后便收手,立在一旁。
轻扫过流光溢彩的头面,阮瑟一边擦拭着半干的青丝,一边摆手示意她们继续。
三两步站定在衣桁前,她掀起眼帘,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两袭衣裙,却不曾再动手抚摸。
天光临照在她背后,投落下斑驳长影。
两个丫鬟有所感应地放轻手脚,内室愈显静谧,不敢搅扰她半点沉思。
静默许久,阮瑟才沉声唤道:“丹霞,你今日和丹溪仔细检查一下这两身裙裳。”
“还有那两套骑装,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既是宫中送来的东西,又过了李辛之手,若是不经意间被人作下手脚,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不论是中秋宴还是秋狩,她都不得不防。
片刻过去,内室迟迟没有响起丹霞的回应,阮瑟初觉有异,回身正要再吩咐一遍时,不待扬声,她便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赵修衍。
眉宇微沉,一双凤眸紧锁在她身上,目色晦暗未明,似山雨倾卷时的寡薄如晦,天光长蒙。
无声无息,阮瑟甚至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她蓦然一怔,“赵修衍,你……”
“瑟瑟。”
赵修衍打断她的匆惶与迟疑,与她四目相对,沉声道:“你并不喜欢,是吗?”
明是在问着这几身衣饰,可阮瑟却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瑟瑟,你并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