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不宜
◎即便那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赵修衍无端失笑,轻揉着阮瑟将将盘弄好的发髻,“那相思树尚且没开花,去到西苑也只能对枝空赏。”
“瑟瑟。”
“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我的?”
他略带打趣地问道。
眸光灼灼,定定落在她身上,裹挟着明显的调侃意味,借此问出盘亘心上已久的话。
启唇欲言又止,阮瑟姣好白皙的容颜上落有几朵浅淡的绯霞,绵延至耳廓。
方才甚觉笃定和奇怪的念头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擡袖掩唇,轻咳两声,“你以往听过那么多坊间风俗,我以为这次也是。”
国清寺。
既是上香拜佛的寻常地方,亦是有情人祈福还愿的好去处。
赵修衍向来不参神佛。
除却泰山祭祖,她再没听闻过他曾虔诚地参拜过什么。
“不是。”
先行踏下马车,赵修衍回身扶着阮瑟,臂弯处还搭着她的环帔,“方丈好容易回京,恰逢他今日得闲,你我也好听听禅道。”
会听禅道。
最是要诵经人高深玄远,参悟佛道;闻经人心怀虔诚,目无杂念,方可听禅会意,宁心静神。
往年在息州时,阮瑟曾随阮启舟聆听过数次禅意,个中如何再是明了不过。
只是……
阮瑟微微蹙眉,“赵修衍,你和这位方丈……是知交吗?”
哪有请方丈只诵二人经的道理……
“倾盖如故。”
“也称得上一句故人。”
稳稳地接住阮瑟,赵修衍松了她腰身,“方丈年近古稀,一向和蔼善言,从不多为难人。不必忧心。”
何况方丈早知阮瑟。
乍然得见,更不会为难于她。
拾级而上,阮瑟擡眸望向近山高云,甚觉好笑地摇摇头,“不担心。”
“方丈既掌着国清寺,深入禅道,定也是慈眉善目之人。”
只莫名其妙的,她竟有些紧张。
即便是当年初初入宫觐见时,她都没有生出这样的感觉。
低头数着踏过的石阶,她稍稍收紧相牵的手,“国清寺内是不是还有祈福的地方?”
“有。”
“应的是福袋。”
微微松过一口气,阮瑟点头应下,只说等听罢经文后去寺内祈福,全当提前知会他一声。
国清寺矗立在半山腰,红枫层叠掩映,裹挟着浅淡的秋菊清香,缓缓拂开高阖的寺门。
今日寺内休沐,往来其中的只有沙弥,朗朗的诵经声自大殿内传来,回响在寂静山林,愈显静谧与安和。
仿若乍然闯入世外桃源,阮瑟行在赵修衍身侧,跟随着小沙弥一同去往远处的小殿。
诵经声渐行渐远,她环视一周,端详着国清寺内的景况。
恢弘而不失庄重,木鱼声声起音,与莲花铜鼎内飘出的檀香一道洇染着佛气;四周稍显空旷,香炉中香灰过半,仍有几炷香高燃。
放眼望去,大殿之后佛堂林立,受供万家香火;
与之相对的小殿便显得清幽安静许多。
仿若从人间烟火步入隐居之地。
而方丈也的确当得起高人一名。
半个时辰后,阮瑟轻抿一口仿佛浸过檀香的佛前茶,看着对面的方丈,不由如是想到。
尽管年近古稀,方丈仍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慈眉善目,似是怀着悲悯天下的襟怀,颇具佛威,却又不失亲近。
至少在方丈言笑时,的确如此。
而他对佛法的参悟,更是非寻常僧人能比。
微言大义、深入简出,只有知佛懂佛之人才能行至玄远高深又简言相告的境界。
今日得见,她着实明白国清寺方丈为何深受百姓美誉。
甚至如赵修衍这般不悟兰因的人,都能与方丈相谈甚欢,悉如故人。
“老衲许久未见雍王殿下,殿下近日如何?”
“尚且安好。”
赵修衍颔首,“比寻常好上许多,息寒香也未再发作过。”
“明明在怀州时,你……”
甫一听闻他云淡风轻的胡话,阮瑟眉心稍蹙,立时想起怀州的旧事。
催情引和息寒香同时发作,若不是她手中还留有些许丹药,他还不知会如何。
怎么就能落得一句再未发作?
她正想接着往下说时,赵修衍忽的握住她的柔荑,截断个中隐情,“除却仍未寻到解药,一切都无恙。”
“雍王殿下既如此说,老衲就放心了。”
像是没觉察到任何蹊跷,方丈点点头,又替赵修衍把过脉象,“殿下前些时日劳心耗神,近日还是好生调养着,让沈太医为殿下定几道药膳。”
言罢,他转而看向醉心品茶的阮瑟,笑容亲蔼和善,“公主可要也请一道平安脉?”
阮瑟下意识看向赵修衍。
见他点头,她这才递上手腕,道过一声有劳。
比之方才为赵修衍号脉,方丈这次明显更为细致又耐心,还不忘问询着她近况。
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与沈太医为她诊脉时所问的相差无几。
心下悬而未决的忐忑落地,阮瑟缓缓放松,皆是如实相告。
直至一盏茶后,方丈才松手,颔首应意,“公主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平日里尽量少虑,多外出行走。公主若是愿意,时常习练着骑射也好。”
“得闲时殿下亦可与公主同去。”
“殿下常年镇守边关,这一身骑射荒废不得。”
若不是明晓方丈声名甚高,今日又是心血来潮地为她把着平安脉,阮瑟险些都要以为这是赵修衍有意为之。
收敛起所有的狐疑,她冁然而笑,应下方丈的话。
窗外西风渐凉,日暮西斜,恰是适合离殿祈福的时候。
简言三两句,阮瑟与方丈告辞,复又与赵修衍约下半个时辰后回来的许诺,她这才起身离开。
小殿外,方才为他们引路的小沙弥还等候在廊外。
甫一瞧见阮瑟出来,他双手合十,行礼过后上前问道:“公主可是要去山顶的西苑吗?”
阮瑟浅笑不改,摇头,“不用,有劳小师父带我去祈福的地方就好。”
“我顺道再添些香油钱。”
小沙弥点头,言谢过后便走在前面引路,带着阮瑟去往大殿后的佛堂。
小殿内,赵修衍清楚地听到阮瑟和小沙弥的交谈,唇畔溢出些许苦笑,稍纵即逝。
“方丈,瑟瑟的身子……”
话锋一转,他重又看向面前的方丈,再度确认道。
方丈点头,“公主的确无恙,殿下大可放心。”
“早年公主身子有损,近年来调养得当,已无大碍。”
“只是……”他话音一顿,“依殿下所言,公主前些年心绪不高,时常低落失神,或是旧事所致,心结难解。”
而且这桩事,曾经定是她所看重的。
“殿下有心,素日里还是多陪陪公主,切莫让她一人胡思乱想,再陷到心结当中。”
心结……
赵修衍握紧茶盏,只余佛前茶的清苦涩然在唇齿间回荡,久久不息。
她曾经所困何事,他再清楚不过。
亲手植养放任而成的苦果,如今避无可避地落在他怀中,难以回甘。
“若她安然……”
“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吗?”
缄默半晌,赵修衍蓦然无端地问道。
“缘起不正,缘留不当,如今这般已是不易。”撚弄着佛珠,方丈点头又摇头,“殿下早有定论,何必再求心安?”
“当年殿下寻老衲一算公主去向,老衲便知会过殿下,万般皆是因缘际遇,莫要强求。”
“时机方至时,自会重逢。”
因缘一事本就是天意成全。
留不得,怨不得。
满室静谧,回应方丈一句问话的,只有漾在茶水上的轻浅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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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阮瑟跪坐在蒲团上,焚香叩拜。
今日国清寺中并无百姓前来,偌大的佛堂只余她和丹溪两个人。
檀香的袅袅轻烟飘出莲花香鼎,她阖眸参拜,一举一动中俱是虔诚。
可与这份诚心截然相反的,是她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的心境。
似有惊天覆地的巨浪不断袭来,拍打涯岸,溅落大朵的浪花,震耳欲聋。
良久后,阮瑟长吁一息,睁眼擡眸,望向端坐在供案之上的佛像。
神佛阖眼,拈花坐禅,神情庄严肃穆。
芸芸众生,千人万相,皆凝于眼中心底。
耳畔仍是朗朗的诵经声,教人参悟禅道,可只在须臾间,阮瑟忽觉自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例外。
入目淡然,阖眸悲苦。
万种因果加身,不褪不消,将她缠绕其中,不知何日而终。
双手合十,明是虔心参拜的模样,阮瑟却没有感知到半点明心悟禅的灵犀。
心下反而愈发盘乱如麻,剪不断又理不清。
“若是走错的路还能重来,该有多好。”
空旷清寂的佛堂内,蓦然响起她低低的呢喃,裹挟着一句自问自答,“痴心妄想罢了。”
又在佛前跪坐许久,阮瑟收好方才求好的几枚福袋,抚着丹溪的手起身,复又添了不少香油钱。
见状,丹溪一面扶着阮瑟朝外走去,一面低声回禀道:“公主,跟踪宋国公夫人的暗卫已经回来了。”
“宋国公夫人她……”
不等她把话说完,阮瑟懒懒擡手,止住她未尽的回禀,“佛前重地,听不得这些。”
“等回府后再说。”
目光穿过大敞的门扉,她看向寺中艳烈一片的红枫,金桂点缀其中,暗衬鎏金,又与遥坠天际的绯霞相映成辉,甚是赏心悦目。
桃花美眸半阖,阮瑟凝神望着远天临景,忽的哂笑,“常恐秋节至……”
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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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赵修衍和方丈仍在小殿,阮瑟婉拒小沙弥的好意引路,原路折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