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好像都一去不复返了。
放下手中的汤匙,阮瑟抿唇,尽量平和着笑意,“婉颐,你在楚家如何?”
“景瑞待我甚好。”
“与从前一致无二。”
崔婉颐如实相告,末了轻轻复上阮瑟的手,目含歉意,“瑟瑟,我知晓今日一事教你为难了。日后下不为例。”
“不过你与雍王殿下……当真是在明年春日大婚?”
“或许。”
阮瑟睨向自己腕间的玉镯,“还在等宫中的音讯,若有良辰吉日再定下也不迟。”
“也好。”崔婉颐笑着,“你是陪我到上京的。若你嫁得高门,我对虞四爷也有个交代。”
“皇都又要传出一桩美谈了。”
“你与楚大人青梅竹马,终成眷属,才该惹人艳羡才是。”阮瑟敛眸,蝶翅般的鸦睫轻眨,遮掩住她所有的神色,“我与赵修衍之间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
孽海情天罢了,哪里称得上是美谈。
心上风凉,她三言两语止住这场推却,继续用着将尽未尽的午膳。
只不过方才还甜得恰好的羹汤也变得索然无味,教她提不起半分兴致。
阮瑟无声轻叹,放下汤匙,再未理会那碗曾得她心悦的甜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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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外。
孟容璎搭着弟弟的手,缓步踏上马车。
车帘放下的须臾,大好天光悉数被拒之门外,孟容璎阖眸,缓息几瞬后睁眼,再无在席间的端雅秀丽模样,凝在她唇畔的笑容得意,“楚家方寸大乱,崔婉颐和阮瑟也有了些许罅隙,假以时日,这把野火还能再烈一些。”
“楚家目光浅薄,好大喜功,沦落到今日田地也不足为奇。”孟容璋替自家长姐斟茶,“幸得长姐妙计,父亲才能坐收渔利。”
既能砍倒楚家这棵摇摇欲坠的大树,又将孟家摘得干净,不露丝毫痕迹。
而宫中,沈太后亦被围困在永寿宫中,孤立无援。
对沈家亦是无形的打压。
“只是可惜了,让谢家成了漏网之鱼。”
提及谢家,孟容璋的眉目间染上几分阴鸷,亦有狠戾暗透其中,似对此很是可惜。
又似与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孟容璎睨他一眼,“谢家可不是楚家那群蠢材能比的。”
而今所有朝臣都认定这事是楚家的阴谋,是楚家为了自保、扳倒雍王而落成的计策,诸般罪名都由沈太后和楚家担待,于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
谢家清风傲骨,族规甚严,非寻常世家能够比拟。
就连孟家,汲汲营营数十年,都只能仰望谢家,可望而不可即。
“急于求成,只会让谢家也有所察觉。”
且先不论谢家其他人,只谢尚书一人都足够他们绞尽脑汁地对付。
稍有不甚就会泥足深陷,得不偿失。
“柳州牧和阮吴氏如何了?”
见孟容璋低头沉思,孟容璎点到为止,兀自转了话锋,“阮州牧一案,你可看过他们的供词?”
“看过。”
此事由刑部和大理寺经手,缘着那日孟容璋在金銮殿上,清楚一切事宜,刑部侍郎特差他去大理寺接洽此案。
孟容璋点头,“阮州牧的确是死于非命,那供词也很是明晰,并无错漏。”
“雍王殿下送到的人证物证都足够,不日就能定罪。”
“那就好,你记得着人看好他们。”
“构陷公主、谋害朝廷命官可不是轻罪。”孟容璎擡手扶过鬓边流苏,音调懒散,与她颈侧醒绽得艳烈的曼珠沙华截然相反,“孟家世袭罔替,你阖该知道分寸。”
“弟弟知道。”
孟容璋听训,把自家姐姐的话都记到心里,“长姐放心,兄长和庶弟那边弟弟都着人打点好了。”
“柳州牧他们也自有去处。”
他的话音渐落,马车也缓缓驶停。
通过随风起落的侧帘,孟容璎扫过一眼宫门,轻应一声,“行事多加谨慎。”
“多提防着雍王麾下的人。”
“弟弟明白。”
顺着她的目光,孟容璋自也看到了禁军看守的巍峨宫门,转而问询道:“长姐何时回府?弟弟再过来接你。”
“不用。”
“淑妃娘娘又要留您在宫中过夜?”
孟容璋霎时会意,小声嘀咕道;“淑妃娘娘执掌六宫,整日不想着如何争得皇上盛宠、提防太后娘娘,怎么时常邀姐姐你进宫作陪?”
“后宫中事,不得妄议。”
闻言,孟容璎没好气地拿扇子敲打他一下,“你管顾好前朝和府中事就好,旁的不必你多心。”
“淑妃娘娘,日后未必不能成为孟家的助力。”
孟容璋稍怔片刻,煞有其事地点头。
一炷香后,孟容璎打发走自家弟弟、又去淑妃宫中走过一圈后,这才绕去近道,一路朝金銮殿而去。
金銮殿中朝臣早退,她走出偏殿,入目只见剑眉星目的男人坐在御案前,垂首低眸,甚为认真地批阅奏章。
御案前分累成几座小山,皆是这段时日呈上前的奏折。
被搁置的,大多都是催赵修翊选秀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奏本。
这三年中,类似奏折越堆越多,无一能得到朱笔亲批,最后都是让李辛带走的。
款步上前,孟容璎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奏折,扫视着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墨迹,“父亲也上折请皇上广开后宫。”
“十多日了,皇上唤臣妇进宫,又不愿同臣妇多言,当真是在准备明年的大选吗?”
她颇有几分自言自语地道:“臣妇听云朝公主说,她和雍王殿下或是在明年春日成婚。”
“皇上春日大选,好事成双,前朝后宫可都要热闹许多了。”
“好事成双?”
赵修翊朱笔不停,细细回味着这四个字,目光微斜,“朕竟不知,夫人何时有孕了?”
“没有。”
稍事怔然,孟容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弦外之音,“前日才让太医请过平安脉,还没消息。”
“我知道是我这次做事冲动,应当提前知会你一声。”
“可而今楚家将倾,太后娘娘闭门不出,我亦安然无恙。”
见赵修翊态度软了几分,孟容璎见好就收,“皇上,你还要同我置气吗?”
“朕以为你不知道行事凶险。”
若不是楚家急于求成、急于戴罪立功;若不是阮吴氏口不能言,她那双儿女尚且年幼,一旦他们供出背后之人的音讯,今日朝上便又是另一副光景。
若不是阮瑟清白无辜,全身而退,赵修衍也不会善罢甘休。
顺藤摸瓜,寻出孟家是迟早的事。
“下不为例。”
孟容璎放下奏折,认错的姿态恳切,“况且有皇上在,雍王殿下也不会待我如何。”
更遑论,她是阮瑟褪不去的心结。
替代一事是她捕风捉影、平白捏造的,可赵修衍欺瞒阮瑟是真,他们之间的裂痕亦无法抹除。
赵修衍若是动她分毫,只会引起阮瑟的疑心,更令他百口莫辩。
他不会选下下策的。
赵修翊睨她一眼,“恃宠而骄。”
“日后离云朝公主远些,她不是你能随意招惹的人。”
事不过三。
她已经在边缘试探,摇摇欲坠。
犹觉这醒警不够,他又多添三两句,“朕于修衍有愧,本就不欲多横涉他和云朝之间的事。”
“他若入了心魔,朕都未必护得住你。”
“我知道。”
孟容璎偶听过当年事,窥不得全貌,但也知其中二三。
若不是赵修衍重伤昏迷,沈太后用了狠计,一面针对惠妃,一面和楚家对军中动了手脚,而今金銮殿中人是谁的确不好定论。
但尘埃既已落定,就不必再追忆往昔。
玉臂环在赵修翊颈间,她半倾在男人身上,“若雍王不对孟家动手,我绝不再动阮瑟,也不再给你多惹事端。”
有些事,即便不必她亲自设计动手,都会奔赴向它应行的天命。
赵修衍和阮瑟是如此。
孟家和谢家也会是如此。
人心本就是最不可高看的东西。
赵修翊停笔凝视着孟容璎,指腹抚向她颈侧的曼珠沙华,“当时是为意外,朕不想这意外再有第二次。”
“我会护好自己。”
唇畔眸底的笑容灿然,孟容璎心里却像是有狂风大作,掀起无边骇浪,久久无法平静。
如若不是宋知佑的弟弟意外撞破她和赵修翊的事,怀着要与她同归于尽的心思烧了整座府邸,她也不必狼狈地改容换貌。
还落得一朵艳烈无双的曼珠沙华,终生难除。
似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孟容璎复又多添一句,分外笃定,“不会重走当年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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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乘着一舟漂泊无方的舟楫,阮瑟半倚在软枕上,睡得很是迷沉。
半梦半醒之际,她顿觉身下蓬舟猛然颠簸了一下,险些将她摔进云雾当中,一朵温热有力的云霞霎时飘来,稳稳地托住了她,送回舟上。
低声呢喃两句,她轻轻翻身,又枕着另一方风景安然入眠。
不知颠簸多久,阮瑟迷蒙着睁眼,入目便见赵修衍手捧着一卷史书,另一手还紧紧揽在她腰上,半点不放松。
而马车仍在行进,更不知要载着他们去往何乡。
“醒了?”赵修衍垂首,音声温柔。
轻应一声,阮瑟揉捏着眉心,“赵修衍,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用罢午膳后不久,赵修衍就带她离开了长公主府,却不是打道回府。
任凭她问过多少遍,他都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半字不肯多透露。
很是神秘,又教人好奇。
不想她都小睡过片刻,竟还没到地方。
“京郊?”她胡乱猜着。
“快到了。”
赵修衍撚弄着她微乱的青丝,依旧打着谜语。
“就再信你一回。”
没好气地拍开他作乱的大手,阮瑟小声道。
三两下拆下盘在发上的、略显累赘的簪钗步摇,她转而挽了一个再清丽朴素不过的髻子。
玉兰步摇簪入发间的顷刻,帘外就传来陈安的通禀声,马车亦缓缓驶停。
稳好发髻,阮瑟挑起侧帘,入目处便是不高不低的辛涯山,以及那座分外熟悉的寺庙。
是国清寺。
有些奇怪地回头,她看向赵修衍,不确定地问道:“赵修衍,我们是来祈福的?”
“还是你要重去赏那棵没开花的连理枝。”
阮瑟可记得清楚。
月前她和祁绍先行离开,所去的地方就是西苑。
那棵连理枝所在的地方。
后来她住回玉芙苑,夜里赵修衍拥着她,没少问询祁绍的事。
如今故地重游,他要再带着她去看那棵相思树,也不是什么太过奇诡的事。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方可能。
一时间,阮瑟望向赵修衍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明透和不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