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听到清点二字,丹霞下意识挺直腰身,小心又谨慎地问道:“公主,您又要准备离京了吗?”
什么是又?
阮瑟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不是。”
“为时尚早,还不着急。”
还有两个月时间,这么早收拾行囊只会打草惊蛇,惹起赵修衍的提防。
甚至还会让西陈有所察觉。
属实是得不偿失。
“只是寻常的清点,不必紧张。”阮瑟安抚着丹霞的提心吊胆,“若忙不过来,你唤上丹溪一起也好。”
闻言丹霞总算是小松过一口气,赶忙应下吩咐。
一刻钟的功夫后,待丹霞也离开,阮瑟这才收整好密信,从隔层中抽出几张略微泛黄的地契。
是她在母亲的妆奁中寻到的。
几处早留给她的地契。
有一处宅邸,几家门面铺子,甚至还有一处庄子。
或是经年荒废、或是欣欣向荣,但于她而言,总归都是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几处宅邸铺子的位置也极好。
远离上京与息州,距赵修衍的封地也有不长不短的距离,零散各处,并不会惹人注目。
甚至无人知晓。
细细摩挲着落在地契下端的阮瑟二字,阮瑟唇畔衔有一抹浅笑,摇摇头,她无端喟叹道:“娘,你是不是早已料到,我会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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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外秋景正好,阮瑟却无心多赏。
一把阖上书房的门,她掩唇,略显困倦地伸展腰身,似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若是困了就回卧房小睡片刻,待晚膳时我再唤你。”
将将放下玉臂,玉芙苑内就响起一道甚是熟稔的男声。
不用睁眼相看,阮瑟都知晓院中人是谁。
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大好天光,她缓缓走下石阶,“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依照往常境况,朝中一事方休,他阖该被留在宫中辅政议政,再为这一场乱局扫尾善后;他鲜少会像如今这样,坐在石桌旁,轻言笑意地与她话着闲聊。
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品着葡萄酒。
阮瑟目光下移,扫过被摆得半满的石桌,美眸半阖,狡黠道:“还着人提前备下这么多小菜佳肴,美酒作伴。”
“却让我回卧房休息。”
“你若不困,少饮几杯也好。”赵修衍失笑,朝她招招手。
行至近前,阮瑟垂眸仔细打量过这半桌佳肴,后知后觉地察知到其中蹊跷。
她微微蹙眉,目含疑惑地看向身侧人,“赵修衍,你是要远赴柳山关了吗?”
这些菜肴,一眼望过去时并无蹊跷。
可仔细稍一琢磨,个中全是为亲友饯行时常备的佳肴。
若这石桌旁再折三两枝柳条,就更是应情应景。
可她暂时不会离开上京,亦没听到过只言片语,言明赵修衍要离开京城。
边关太平,他们尚未别离,这一桌饯行宴未免太过突然。
“柳山关暂无战事,有谢嘉晟在,暂且不用本王过去。”赵修衍为她斟上一杯半满的葡萄酒,解释道,“京中有风俗,遭逢大事,逢凶化吉之后应当摆一桌饯行宴。”
“好扫去背地里的小人,也保下来日的太平顺遂。”
又是上京城中名不见经传的风俗。
闻言,阮瑟先是一怔,缓神后又不免失笑,“不过是坊间的传闻,你竟也这般认真。”
每每都因她而起。
次次皆是如此。
话里虽是打趣,可她还是依照赵修衍所言,乖乖举起酒盏,和他浅酌三两盅。
摆放在石桌上的大多都是上京的小菜,阮瑟见过的、没见过的,林林总总不下七八道。
甚是丰盛,又恰好是两个人的分量。
阮瑟浅尝三两口,停箸时偶与身侧人闲聊几句,“你昨日就吩咐人备下了吗?”
“今晨离府时吩咐下去的。”
端详着阮瑟气色红润的容颜,他温热的手背贴上她侧脸,“昨日你才回府,好生休息才是要事。”
“今日确实瞧着好上许多。”
“只是有些忧思过重。”阮瑟好笑地望向他,“又不是染了风寒发热,无碍的。”
“反而是你。”
余光扫向瓷碟中渐累渐起的菜肴,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锋,亦不忘礼尚往来地为赵修衍布菜,“为追查柳州牧一事,你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这段时日在府中,你应当和我一起多用着药膳了。”
宫中体恤,昨日他们回府时,皇上还特意拨了两名医术高明的太医出宫,好生为她调养着身子。
推拒不得。
便只能让赵修衍同她一道享用药膳。
看穿她的小心思,赵修衍轻轻揉捏着她的柔荑,“你身子向来康健,只让太医替你请着平安脉就好。”
“那些药膳你若用不惯,就让丹霞吩咐东厨不必准备。”
朝中动荡刚歇,又临近中秋,宫中无暇管顾这么多事。
搪塞过去也不是难事。
“在雍王府中,无人会拘束于你。”
“后日姑姑府中要办一场盛宴,你若不想在府中,恰也能去见见如鸢和嘉筠。”
话音连绵如山岳,赵修衍不作停顿地说完,末了又拿出一张鎏金邀帖,推递到阮瑟面前,“往年中秋前半个月,姑姑都会在府中备下一场小宴,邀京中夫人和闺秀同去。”
“赏花赏月,或再品品时新的糕点瓜果。”
阮瑟接过邀帖,饶有意趣地支颐,“既是邀女子同去长公主府,这邀帖怎么会在王爷手中?”
“谢嘉景上朝时带在身上的。”
“朝中无事后,他急着去燕欢楼见如鸢,就托本王把邀帖再转递给你。”
赵修衍见怪不怪地解释道。
不止是阮瑟这份邀帖。
其他朝臣家中,但凡有与谢嘉景交好的,他都是这么处理的。
连年如此。
不少朝臣都已经习惯他这种敷衍又方便的行径,属实是习以为常。
阮瑟微不可闻地应声,意味不明地道:“谢大人颇有毅力,明知如鸢不会原谅他,他还是几年如一日地去燕欢楼。”
千方百计地讨得如鸢欢心。
即便他自己都明晓,那一切都是徒劳。
终他一生,或许都换不来如鸢真心的回眸浅笑。
“甘之如饴罢了。”
垂首抿着葡萄酒,赵修衍低眸,敛尽个中一切晦暗难言,只落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确实如此。”
没有过多追问谢嘉景和如鸢之间的境况,阮瑟复又看向赵修衍,“往年,你都不去长公主府赴宴的吗?”
这邀帖上写得清楚明晰,落有她和赵修衍两个人的名姓。
根本不是只邀世家夫人小姐同去的宴席。
想来往年也有邀帖送到他手中。
今岁又多添一个她。
“往年不去。”
赵修衍望着她的莞尔浅笑,凤眸中不觉流露出些许笑意,“今年你先行到府中,我和谢嘉景打点完手中事后一同过去。”
许是不放心,末了他还刻意多叮嘱一句,“那日府上小姐众多,你和如鸢、嘉筠同在一处就好。”
“多加小心,也不必顾虑太多。”
“万事都有本王为你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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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赵修衍一语成谶,阮瑟甫一穿过九曲回廊、踏进花厅,就听到孟家四小姐与她寒暄。
“多日不见,公主的气色依旧,当真是命带福气之人。”
“可教我好生艳羡。”
八月初,秋风欲凉,催醒满树枝桠的桂花,裹挟在风中一同袭来,袅袅馥郁,沁人心脾。
只是孟家人又着实扫兴。
阮瑟款步而行,闻言只睨过去一眼,置若罔闻地落座,恰是在谢嘉筠和如鸢中间。
与她二人话过几句闲聊后,她这才懒懒擡眸,漫不经心地扫向孟家四小姐,“夫人儿女双全,夫家和睦,才该教人称一句艳羡才是。”
“多日不见,宋国公夫人可还安好?”
三年过去,当年未许婚嫁、千方百计想嫁进雍王府的孟四小姐也得了一段美满姻缘。
夫妻相敬如宾,儿女俱全;夫家迫于孟家权势,对她亦是好言相待,不曾苛责。
确实是再美满不过。
只是她这脾性还是没变。
甘愿作孟容璎手中的兵戈,任她借刀杀人。
这种人,应对起来又太过无趣。
阮瑟冁然而笑,很是直白又不加掩饰地问道孟容璎,“若不是近日府中事忙,本宫阖该请夫人过府一叙。”
听着这万分熟悉的言辞,孟容璎笑容不减,“公主若是相邀,我定是要去雍王府叨扰一番。”
“听闻明远侯已经将公主的嫁妆送到上京,不知雍王殿下与公主的婚期在何时?”
“或是明年春日。”阮瑟轻抿一口茶水,“待宫中定下婚期,本宫和王爷一定早日知会夫人。”
如鸢深谙孟容璎的为人,闻言她亦是一笑,附和道:“王爷大婚是为要事,夫人虽和瑟瑟关系匪浅,也不必这么急切。”
“万事还要等待宫中做主。”
旁人听不懂这句关系匪浅,闻言也只道是二人曾容貌相仿。
可孟容璎和孟家四小姐对此却是心知肚明。
孟家千盼万盼得不到的大好姻亲终为阮瑟所得,千般万般更甚从前。
即便当初孟容璎亲手设局,都没能彻底搅乱这桩婚事。
又怎教她不气不恼,泰然处之。
云家已倒,如鸢而今流落红尘,不足为惧。
孟容璎也无意寻如鸢的不快。
她转而看向阮瑟,“春日也好,嫁衣不至于太过厚重,适宜出嫁。”
“到时我和妹妹也会去观礼。”
“出阁时最重亲朋,公主当初是随婉颐公主来到上京,婉颐公主虽不能再送你出嫁,但总归也能随我一同观礼。”
此言一出,原本称得上热闹的湖心亭陡然陷入沉寂。
日前金銮殿上,楚家举证告发阮瑟通敌叛国,其中的证人便有崔婉颐的婢女。
事发突然,为了瞒过赵修衍和谢家,楚家始终隐忍不发,只在当日打所有人的措手不及。
朝中其他朝臣闻知事发,已是当日午后。
金銮殿中的乱局已经方歇,消息却随着满城的红枫吹遍勋贵世家。
而今尘埃落定,楚家罪加一等,崔婉颐也多日未见于人前。
明眼人都能察觉其中的蹊跷。
更是知晓阮瑟和崔婉颐之间或是再无往来。
立时,亭中有人悄悄看向阮瑟,不敢太过冒犯,但总归带着三两分探究,教人不太舒适。
谢嘉筠没好气地白了孟容璎一眼,她正欲开口回护阮瑟时,阮瑟却眼疾手快地摁住她的手,先谢嘉筠一步开口,“本宫大婚,婉颐自是要来观礼的。”
“本宫与她同为西陈公主,相互照应本是应该。”
“只是婉颐近日受了风凉,身子不适,还劳烦夫人百般挂念。”
“原是如此。”孟容璎状似松过一口气,似笑非笑,“还是瑟瑟你与婉颐公主熟识,这么些时日没见到婉颐公主,我和其他夫人还以为婉颐公主是忧思不下。”
“瑟瑟与本宫向来坦诚,本宫也的确是染了风寒,而今亦然病愈。”
“不劳宋国公夫人多有挂念。”
只孟容璎话落的须臾,湖心亭外便传来崔婉颐掷地有声的言辞。
她着一身浅紫色的华裳,款步而来,看向阮瑟时依旧盈满笑意,似不存在任何隔阂。
孟容璎一怔,掩下所有的意外与惊诧,抿唇一笑,“那倒是本夫人误会了,还望公主莫怪。”
“夫人坦荡,本宫和婉颐自不会放在心上。”
随口敷衍着孟容璎,阮瑟目光恰是放在迟迟而来的崔婉颐身上。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她明显憔悴许多,眼下仍泛着遮掩不住的淡青色,又硬生生被这身华裳冲淡几分。
似曾相似的境况,徒教阮瑟生出些许不同寻常的念头。
淡淡收回目光,她半是垂眸地与如鸢话着闲聊。
若崔婉颐与她搭话,她亦会好言好语地回应,只当她们之间没有横陈任何不悦。
“瑟瑟,我有话想和你说。”
午膳将至,长公主方至席间话过几句闲聊后,水殿处便有人请夫人小姐们前去用膳。
阮瑟唤了如鸢和谢嘉筠先过去,她自己则端坐在席间,似是在等待什么。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待湖心亭中再无其他夫人小姐时,崔婉颐这才迟迟开口,“那婢女确实是我身边的人,只是那些话不是我教她的。”
“李公公和谢大人来府上时,我在景瑞的书房。”
“那些话,是景瑞母亲吩咐给管家的。”
她甚是详尽地解释着那日的一切,目含歉意,亦不忘握着阮瑟的手,生怕她所有偏信。
阮瑟垂眸,看向崔婉颐紧紧握着她的手,眸光晦暗,略显哽咽地应声,“我知道。”
“你不是这样的人。”
闻言,崔婉颐长松一口气,“你还信我就好。”
“你于我有恩,我又怎么会不信你?”阮瑟唇畔流有浅笑。
见崔婉颐略显犹豫的模样,她只作没有看见,全当前尘尽释,“水殿中午膳开宴,我们也该过去了。”
“再等片刻,长公主或都要差人来催。”
眼见阮瑟起身就要离开,崔婉颐心下不由着急。
想着临行前楚大夫人的叮嘱,她眼疾手快地握住阮瑟手腕,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瑟瑟,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我还想请你帮帮我。”
终究还是逃不过。
阮瑟阖眸,喟叹一声,“是楚景瑞的事吗?”
她这般直言不讳,倒教崔婉颐更为困窘。
思索片刻,崔婉颐终是点点头,“是。楚家构陷你一事,景瑞本是无辜,他原该下个月再去赴任。”
她擡眸,美眸中氤氲着将落不落的清泪,愈显委屈,更惹垂怜,“瑟瑟,我所求的不多,只是想让你再和雍王殿下商议一番,请他高擡贵手,放过景瑞。”
“只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只一个月就好。”
而不是就定在明天的匆惶别离。
阮瑟只觉周身乍冷,面前的女子既熟悉又陌生。
印象中,崔婉颐并不是会为了情爱舍身一切的女子。
可如今……
她反握住崔婉颐的手,郑重问道:“婉颐,若是楚家胁迫你,你与我直言便好。”
“我会和卫叔叔商议,送你回……”
西陈二字还没说完,崔婉颐就讽笑一声,“所以瑟瑟,你是不愿帮我吗?”
“只你一句话而已……”
是,只她一句话。
或她再给赵修衍吹一阵枕边风,多吹几天,他总会有所退让。
哪怕不情不愿,哪怕让朝中人以此取乐。
可她并不想要这样的苦果。
有些事也该就此止步。
阮瑟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和崔婉颐解释,“构陷我一事上,楚景瑞或是无辜。”
“可他左迁一事,是因楚家偷窃军功而起。”
“楚大人若是有心戴罪立功,往后未必不能回京。”
“那荒凉地方,他去了,就再也无望回京了。”崔婉颐苦笑一声,愈发攥紧阮瑟的手,像是要紧紧抓住这叶不易折的蒲苇,“我不求他回京,只要雍王殿下一句话,让景瑞迟些离京,好不好?”
阮瑟欲言又止,不好乍然抽回手,便只能斟酌着措辞,先行安抚崔婉颐的心绪。
“婉颐……”
“公主既有事相求于本王,何不与本王直言?”
她的话才刚出一句字音,九曲回廊上就传来赵修衍不怒自威的音声。
阮瑟蓦地侧目,直直望向赵修衍青衫磊落的身形,“赵修衍,你……”
怎么恰好在这时赶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明是HE,我怎么感觉我好像写出一股子BE的味道(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