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之下,只会是愈发不可估量的深渊。
她置身其中,又岂能隔岸观火。
“且走且看。”
“一旦稍有偏差,我会知晓如何走。”
自在随心一事,她不是非要皇兄施舍于她。
知道丹霞这姑娘担心她,阮瑟会心一笑,侧身轻轻捏了捏小丫鬟的脸,“你家小姐有分寸,不会自走绝路的。”
“倒是苦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一直奔波受累。”
还要沉着心替她隐瞒这么多秘密,不仅无法宣之于口,亦要时时刻刻担忧她的境况。
当真是为难她了。
丹霞泪眼氤氲,她摇摇头,“奴婢没事,奴婢只是不想看小姐不开心。”
仔细论起来,她家小姐最为开怀恣意的时光只有夫人尚未去世之前。
还有三年前初次上京,不曾明晓真相的半年光景。
其余时候无不是如履薄冰,甚少见她真正无忧。
听着小丫鬟这略显稚气的话,阮瑟但笑不语,松手替她拭去泪花,“好了,你且先去备好晚膳。”
“一会儿我就出去了。”
用手背狠狠擦去泪花,丹霞应下吩咐,依言退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内殿,只余飘荡在温泉水面上的热气缓缓弥散,氤氲水汽半掺在宁心养神的馝齐香中,教阮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临坐在温泉池边的绒毯上,目色稍显空茫地望着大片大片的热雾,神思不知随着云雾漂游至哪处无人幽静的仙居。
一手不自觉地摸向身下的绒毯,两指轻捏,揪掉绒毛,丝丝如雪地落在毯上,居无定所。
回想着方才丹霞问她的话,阮瑟垂首敛眸,轻嗤一声。
报复……
如今不是也是了。
因果轮转,终究又推回到她身上。
天命使然,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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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内殿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听到丹霞的叩门声,阮瑟才乍然回神,扬声朝外应道。
随手换过一身中衣与外着的夏衫,她打湿原先那件中衣,收整妥帖,复又离开内殿,准备用膳。
殿门甫一洞开,阮瑟丝毫不意外地看到端坐在食案旁的赵修衍。
仍旧是与她相隔两个矮凳的位置,今日他的手边倒是没有再放着酒壶酒盅。
对上男人目光的一瞬,她稍显怔然,随即朝他颔首致意,落座在临近的矮凳上,执着银箸用膳,未置一词。
与昨日的膳肴不同,今日拜访在食案上的大多都是息州的特色佳肴。
其中还有几道当年在温泉行宫时,阮瑟亲手为赵修衍做过的菜色。
两相缄默之中,只有些微的碗筷碰撞声响起。
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又似无话可说。
阮瑟低头品尝着乳酿鱼,汤色奶白、味鲜,是与甜粥全然不同的风味。
她不禁多用了一碗。
方一放下舀汤的羹勺,她就听到赵修衍一句有些无厘头的话,姗姗来迟,“瑟瑟,你今晚要留在这里吗?”
“不知道,本宫全看雍王殿下的选择。”阮瑟擡眸,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用着鱼汤。
从昨日不情不愿地回到雍王府,她始终都采取既无用又迂回的伎俩,在玉芙苑和澜合苑之间反复往来游移,端与赵修衍周旋。
虽要迫不得已得与他逢场作戏,但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松口。
话落,赵修衍简单地应下一声,再无下文。
瓷碗中的鲜汤用下一半,阮瑟忽的失了食欲,放下银箸,擡眸却望见赵修衍手旁并没有汤羹。
再三犹豫过后,她拿过一旁干净的瓷碗,盛好小半碗白粥,推递到赵修衍那边,“雍王殿下大病未愈,饮食还是清淡些为好。”
“沈太医开下的中药,王爷睡前记得再服一贴。”
言罢,她就起身离席,径自回了卧房。
再不偏看赵修衍一眼。
席上,赵修衍不由一怔,须臾回神后擡手端过那碗泛着热气的清淡白粥。
入手温热,却又不止熨热他指尖。
很是莫名其妙的,他蓦地低笑一声,唇角不禁稍稍上扬。
许是今日身体抱恙,他食欲并不佳,午后醒来时也只用过一小碗汉宫棋,方才又动过几筷子菜肴,再无其他。
可抵着这碗清淡到或是无味的白粥,他到底还是拿起羹匙,一勺又一勺地用着,直至碗底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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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过后,阮瑟一如既往地绞着巾帕擦拭着如瀑青丝。
路过微敞的窗棂时,她侧目、有意地朝外间望了一眼。
入目只见门扉紧阖、烛盏已熄,除却朦胧月色洒照其上,再不露半分光亮,显然已经无人。
“雍王殿下已经回前院了吗?”
“是,王爷在用罢晚膳后就离开了。”
绕过屏风,阮瑟闻言颔首,临坐在窗前小榻上,一边拭干长发,一边扫向铺展在几案上的琴谱。
是她从前填补过古琴曲的那本云籁琴集,书页上还留有她的字迹。
时隔三年,这本琴集的纸页已经些微泛黄,落于上面的簪花小楷依然娟秀清雅。
当年她只填补过这本琴集的一半琴谱,余下一半看过,但鲜少翻阅。
最耐人寻味的是,她填过的那半本琴集的纸页稍稍分离,后半本却平整如初。
明显前半本时常被旁人翻来覆去地扫读,后半部分则陷入无人问津的清冷当中。
这旁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睹物思人啊。
还真是长情得很。
阮瑟不由得轻笑一气,未再理会那本琴集,转而吹熄一旁的烛火,自窗前小榻连绵至床榻一侧骤然变得昏沉。
起身,她似有所料地开口,吩咐着丹霞,“今夜不用你和丹溪守夜,且下去休息吧。”
“记得把烛盏都吹熄了,一个也不用留。”
朦胧月光穿过窗棂的罅隙,眷顾着床侧,却受阻于层层叠叠、或薄或厚的帐幔,无法洒进床内。
许是今日睡得太多,耗尽了所有困乏意味;亦或者是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迦阑香,扰得她睡意全无,哪怕阖目也难眠。
帷帐之后,阮瑟侧躺在里侧,只能拥着薄被,百无聊赖地钻研着帐幔旁侧的祥云轻雾出自何种绣法、又是如何绣成的。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外响起一时有一时无的脚步声,她未曾回身探看,紧了紧薄被后赶忙闭眼,佯装陷入沉睡之中,听不到半点声响,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
甚是轻微又短暂的窸窣声响起,微弱月光叩入帐幔中,又很快被人拒之门外,恢复原有的黯暗。
赵修衍只褪去外衫,轻轻地抖落被褥,合身躺于床榻外侧,与身旁人一样侧躺着。
他擡手、缓缓落在阮瑟腰侧,不出意外地感知到一道微不可察轻颤,须臾过后尽数归于平常,仿佛那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隔着半臂之距,赵修衍没有再靠近,只低低唤过她一声,“瑟瑟,我知晓你没有入睡。”
“从前之事,是我对你不起。”
或许他说千百遍都无法偿还她的苦痛、他的罪业。
今日这枚入口满是涩然、不知何时才能回甘的苦果是他亲手种下、亲自浇灌而成的。
叶片遮天蔽日,袒护着树下的风雨如晦。
浇淋她一身情衷,亦教他万般狼狈。
“过去之事,雍王殿下又何必再提。”
阮瑟缓缓睁眼,并未强行躲开赵修衍这不算怀抱的怀抱,任由他的手轻搭在她腰侧,再安分守己不过。
又是一声熟悉之至、又疏离至极的雍王殿下。
似乎只有昨日,他不管不顾地命令禁军拦下使臣仪仗,她才终于肯唤他一句名姓。
尽管怒目而视,尽管她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但至少她不会冷然地称他名讳,至少她的神色生动、鲜活如初。
他当时并未回她那一问,如今再想,她问得却也不错。
若尚且还存有几分清明,他便不会下定决心要放她离开。
更不会临了反悔,朝后直去金銮殿、请下一道赐婚圣旨,率领一队禁军匆惶赶去城外,阻她离行。
赵修衍苦笑一声,五指微屈复又松开,“可你在意。”
他亦忏悔不下。
而这份在意、这份忏悔,不论他所做何事,都注定要横贯他们之间。
“瑟瑟,你何时才能改口,再不唤我一声雍王殿下?”
雍王殿下、太子殿下……
似乎他只是众多皇子、王爷中的一人,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诸般皆疏离。
“……”
阮瑟一顿,如他所愿地改口,“王爷。”
并无甚区别的相称,徒教赵修衍摇头一笑。
而后就是无边无涯的缄默,半晌后,他才迟迟问至正题,“瑟瑟,今日你问我的那两句话是在骗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