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种之一的可能被横陈在她面前,阮瑟笑容不渐,在男人迟疑颔首之际,她朱唇轻启,蓦然甩开他的手,“王爷凭什么认为,我会欣然接受你的理由和苦衷?”
一场试探。
那根本都算不上是苦衷。
小舅舅曾宽慰她的话尽数浮现在心底,对抗着沉重而凌冽的雪风,护着她摇摇欲坠的温暖篝火。
阮瑟缓缓立直身子,眸色寡薄,是比他更为浓沉的正色与厉色,“王爷再如何道明原委,都无法更改你的欺瞒与哄骗。”
于事无补的话,时隔多少年都是无用。
“瑟瑟,与你重逢之际,本王再没想过欺骗你。”见状,赵修衍同样起身,想再牵住眼前人时,不等他有所动作,阮瑟便双手负后,再度后退。
“王爷心思莫测,本公主又怎么看得透?”
“此行本不该由我送嫁,王爷既非要我随行去往上京,我也不介意与王爷挑明所有话。”阮瑟眉眼间尽是笃定,无甚可供回圜的余地。
“即使往后月余,上京无任何世家公子敢向西陈提亲,西陈士族亦不敢再与我议亲,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并不是非要嫁人。
更不是只能嫁他一人。
落日长烟,江南风情,她未曾涉足过的风景太过辽阔,不是只能困囿于后宅,费尽心力地讨好身旁男人,换得一生的荣华安稳。
若不是两心相许,情真意切,这份荣华不要也罢。
“王爷若有这份心思,不如从今日起就打消。”
“本公主不介意再有第二次的颜面尽失。”
只全看赵修衍能否再经得住金銮殿的发问与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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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鸡鸣方起,阮瑟便在丹霞的轻唤中醒神,收拾妥帖后离开客栈,与崔婉颐汇合。
再度启程去往上京。
昨日信誓旦旦地同她约好,说要来送她的谢嘉晟并未在列。
阮瑟在隐约间听到他今日突然被军中的事务绊住,无法抽身前来,只能差身边的幕僚捎来几句话。
顺势托她为谢尚书和谢夫人捎几封信、几件赔礼回京。
看破不说破,她笑容得体地应下幕僚转述的话。
礼尚往来,她也拜托幕僚代为向谢嘉晟问好。
不算冗长的会面与交谈,只一刻钟功夫便陷入告罄。
烈阳甫一行至巳时,和亲仪仗便启程,转由东胤使臣在前引路,浩浩汤汤地离开柳山关,向东跋涉而去。
那日客栈之后,不知是终于参悟因缘,还是终于做回位高权重的王爷,赵修衍再未主动寻过阮瑟。
即便经停客栈,阮瑟往返在厢房和马车之间、偶尔得遇赵修衍时,两个人也只会有一瞬的目光交错,不曾点头致意便再度分道扬镳。
没有多余牵扯,更没有纠缠。
相安无事且缓慢地行进六日,时隔三年之久,阮瑟和崔婉颐便又回到上京城这座熟稔又陌生的皇城。
安置在太极宫的接风宴是在她们回京后的第二日才会开宴。
沈太后体贴,知晓崔婉颐和一众使臣舟车劳顿,很是辛苦,便特意允了一日的喘息和休整时间,以便更好地迎接不久后的大婚。
五月二十八日离开西陈,楚景瑞与崔婉颐的大婚之日却是定在六月二十日。
抛却风尘仆仆的十六日,留余在大婚之前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几。
成婚之前,阮瑟仍随崔婉颐住在公主府。
一切陈设未改,些尘不染,显然在这三年之中,宫里仍旧差人在阖府上下打点着。
入夜,阮瑟坐在院中,赏听着簌簌而过的风声,对着平展放在手心里的小半宣纸兀自出神。
其上赫然是一位男子的画像。
仍旧是西陈皇帝交给她的那封密信里的东西。
四下无人、闲来无事之际,她就会拿出这半张又半张的宣纸,仔细端详着画上人的面容。
矜贵温雅。
无论仔细看过多少回,阮瑟便只能用这两个稍显匮乏与相悖的字词形容画上的男子。
端看模样应当二十有余,文质彬彬,温润有礼,自也是位高权重之人。
从前在东胤的半年,她随在赵修衍身侧,亦见过不少上京勋贵,从没有一人如他这般云阳高华。
若不是东胤人,那边只能来自北晋或南秦。
同至上京,皇兄不吩咐使臣劳心劳力,却要她代为交缘。
好是奇怪又蹊跷。
阮瑟桃花眸半阖,一手支颐,凝视着画像兀自出神。
“瑟瑟,你睡下了吗?”
院门外一道突兀的叩门声将她游离天外的神思蓦然拽回月下树前,阮瑟赶忙将宣纸收起,安妥地放回袖中,而后才扬声朝外道:“还没,有些睡不着。”
应着声,她又赶忙挥手,让丹霞放下门闩,请崔婉颐进来。
“正巧,我也睡不好。”
崔婉颐披着外袍进院,轻车熟路地坐到阮瑟旁边,见她衣衫整齐,不由轻叹,“你是还未上榻入睡吧。”
“因为雍王殿下的事?”
“不是。”阮瑟摇头,双手托腮,望向悬坠在无云碧空中的一轮皎月,“故地重游,有些慨叹罢了。”
身在西陈的三年,她曾坐在盈玉宫的窗前赏过满月,亦坐在虞家的院中看过玉盘,更是托卫泽沅小师妹的福气,坐在屋顶望过清冷月色。
可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生出过他乡故土的感慨。
临近十五,天际的月弓趋圆,通透明达,像是能让她凝视向自己的心原——
仍旧茫茫无垠,风雪不止,春色零星地陨落其中。
万物皆为自然醒绽又凋零,只少了曾孤勇跋涉山川的那个人。
“毕竟你在大胤生活十五年,不是置身事外便能被遗忘的。”
对她此时的慨叹,崔婉颐再能感同身受不过,“三年前我回西陈时,也有过这样的恍然。”
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回到上京。
甚至一生都会长居在此。
可阮瑟不一样。
念及此,她偏头看向阮瑟,“你这次是受我所累。”
“一个月后,你当真要回西陈吗?”
“不怪你。”
阮瑟冁然,“又不是你让我来上京的。”
“我不想嫁,自然是要回去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嫁回东胤。
无关那个人是否阻拦。
“可你……”早有预料的答案被证实,崔婉颐浅笑不在,反生愁容,“回到西陈之后,难免不会有流言蜚语。”
“随她们去吧。”
阮瑟知晓她的意思,无非是六公主对她的怨恨,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试图给她添堵。
如若事成,她不日就能离开皇都,更不必介怀那些虚无轶闻。
她话锋一转,擡手抚平崔婉颐眉间的褶痕,故意打趣道:“倒是你,婚期将近,可别将自己弄得愁容满面的。”
“楚大人若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
“有我护着你,他不敢。”
崔婉颐破愁为笑,支颐望着阮瑟,她忽的心生一计,面上仍旧不显山露水,有一句没一句地话着闲聊。
末了瞧见月色已晚,她懒得再回自己的院子,干脆便宿在阮瑟这里,与她同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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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半座上京的城西,亦有人同望着这一抹清冷月色。
携挟着挥之不散的清冽酒香,似是想借酒浇醒混沌心绪,从中窥出一抹可堪破局的天机。
燕欢楼东间。
谢嘉景小心翼翼地挪开酒壶,“娘娘不是回京了吗?你不去玉芙苑来什么燕欢楼。”
“也不怕娘娘更不相信你。”
“她不在玉芙苑。”
赵修衍指腹摩挲着酒盅,入手青瓷冰凉,他却觉得心下一片滚烫难息,燎原而过。
酒入其中,不过是在扬汤止沸。
句句低沉,更似是说与他自己听,“她不会愿意回雍王府的。”
那碗被她推开的酒酿圆子、那瓶被她拱手相让的伤药、那句“宁愿不嫁,也不会嫁给他”,桩桩件件都仿佛步入循环无止的轮回之中,在他眼前耳畔不住流转,日夜不歇。
抗拒为真、排斥亦是真。
凝缩在三番两次的重遇之中,从未更改。
谢嘉景倒吸一口凉气,也觉得为难,“你没和娘娘解释清楚吗?”
“解释有什么用?”如鸢披着夏衫,半倚在东间门框上,眉目间笑意浓沉。
对此早有预料,她在作壁上观甚至乐见其成。
“王爷亲手做下的事,若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求得原谅、尽释前嫌……”稍顿,她的目光落在谢嘉景身上,奚落道,“那你的这张嘴应当都能当火折子用了。”
夜风微凉,如鸢紧了紧衣衫,示意谢嘉景阖上窗棂,饶有意趣地继续道:“我听说瑟瑟是婉颐公主的送嫁闺秀,恰巧敬王也在上京,他说不定能得偿所愿了。”
“谢大人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