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由衷
◎“怎么,又来献殷勤了?”◎
“雍王殿下啊……”虞四爷恍然回想着,“于西陈而言,确实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他虽早已远离朝堂,屈居于这一隅偏院,但对西陈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前些年西陈欲与大胤示好、以便日后缓和两国之间素来紧绷如弓弦的关系,末了除却恢复皇商在粮盐上的往来之外,其余诸事鲜少被通行。
而其中大多平添的阻拦手笔,多出于雍王之手。
与西陈,或是言与当今皇上固有旧恨的雍王殿下愿意出使西陈,无论出自何种缘由,终归能教西陈世家看到一丝半缕的希冀。
自不怪他们心思浮动。
“当初是他先对你不起,你不愿与他多有纠缠是人之常情。”摆手示意让阮瑟后退,虞四爷双手扶弄着轮椅,调转方向去往卧房,“舅舅听说,这次是雍王殿下亲自指让你去东胤。”
“或许是吧。”阮瑟含糊不清地应道,自觉上前推着椅背,响彻在她耳畔的便只有轱轮转动的声音,时不时又碾过小石子,发出更为刺耳的声音。
“他一直都想让我随他回上京,再风风光光地嫁入雍王府。”
重逢以来的每次见面,赵修衍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万种颠倒地反复言说,句句不离让她回头、回到他身边。
仿佛前尘尽消只不过是他的一番解释,她的一句原谅。
可又哪里会这么轻易。
临到卧房阶前,虞四爷扶着已经年久斑驳的红木轮椅,熟练又有些颤颤巍巍地起身,“雍王殿下对你倒是执念。”
阮瑟见状,连忙将柱杖递上前,又行至一旁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尚未被青苔覆盖的石阶。
一心只放在搀扶长辈这件事上,对于自己小舅舅的话,她并不热切更不意外,很是平淡地轻应一句,“只不过是最为相合的替身罢了。”
芸芸众生之中确实不乏眉眼、神色间有三两分相似的两个人,却缺少如她和孟容璎这般几近一模一样的容颜。
比起天边悬月的求而不得,她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水中月影。
易见更易得。
执念便也成了寻常,无甚意外。
她清楚赵修衍的脾性,如若他已经与孟容璎重归于好,如今何必再说着对她念念不忘的虚情假意。
不过是与从前一样罢了。
“是他有眼无珠。”虞四爷缓缓走进卧房,坐在食案旁的矮凳上,转而复上阮瑟的手,笑容和蔼亲切,“我们家瑟瑟这么好,聪颖玲珑,秀气端丽。”
“你阖该是只为自己而绽放的玉兰,亭亭而立,无须为他人或欣赏或虚荣的目光而怀疑自己。”
哪怕孤芳自赏,她也应只为自己独一无二的芬芳。
不须高攀,更不必妄自菲薄。
言罢,他低头看向自己这双不便于行的双脚,在腿上不轻不重的捶打几下,痛意明显,“若不是舅舅……我们家瑟瑟本不应该受那些人的气。”
“或是嫁给北晋太子都绰绰有余。”
十余年前他被人挑断脚筋,押在不知何处的昏沉暗室内,又受了十数日的酷刑,早已不良于行。
即便这几年能下地行走,也仍困囿于这一方偏院,几步之距。
若非如此,阮瑟又何须与前院那些人虚以委蛇。
阮瑟轻轻眨眼,妄图按捺住奔流在心上的酸涩与晦染,点点头,“瑟瑟知道,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亦不会太过在意旁人的。”
以免他再有意无意地锤敲双腿,阮瑟忙斟了一盏热茶递上前,笑得乖巧,无异于稚童面对长辈时的尊敬与懂事,“瑟瑟是皇上破例亲封的公主。即便一个月后我当真从东胤回来,他们也不敢动我。”
“倒是小舅舅……你从没想过离开虞家吗?”
“说什么傻话。”虞四爷看穿她的心思,笑着接过茶,“舅舅甚至都走不出皇都。”
“虞家人迟早都会寻到我。”
西陈七大世家皆是勋贵士族,立朝多年,虞家更是辅佐过三代皇帝,尽心尽力、从不逾矩。
哪怕如今内有不正,外临强敌,但虞家的积淀与底蕴尚在,寻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再轻松不过。
他甚至躲藏不过几日。
徒生连累与猜疑。
“小舅舅在虞家很好,有皇上在,他们不敢亏待于我。”
“倒是你。”虞四爷话锋一转,“此行回东胤,你更是要万般小心。不必忧心婚事,若遇不到想嫁之人,不嫁也罢。”
“回西陈后,舅舅自有办法养好你。”
“你母亲当年有卫侯护着,尚且都被命运冲散。”
“你孤身一人,也要多加小心。”言及大事,他直直看向阮瑟,目光通透犀利,仿佛能看穿她的所有念头,“不论你自己有何打算,亦或者是皇上有何吩咐,你都要以自己为重,万不可身入险境。”
“小舅舅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虞家四爷年少时亦是行游皇都的状元郎,文韬武略皆是通达。即便他沉寂多年,周身的凌冽依旧未褪,被他这么上下一打量,阮瑟险些有种已经被看穿的错觉。
“只是与婉颐随行去上京而已,一个多月我就能回来。”她坐于一旁,坦然大方,“有雍王殿下在,上京城中无人敢娶我。”
回西陈这三年,她在上京城的那就旧事,便只有皇帝、崔婉颐与她这位小舅舅清楚个中内情。
明面上虽是皇帝和虞家的商定,但在虞家之前,虞四爷便已经为她定好一切说辞。
天衣无缝,亦教虞家人无法起疑。
虞四爷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摆摆手,“你能护好自己周全便是。”
“临行在即,你也快些去收拾细软,别教公主等得久了。”
只当是善意隐瞒,亦或者是心照不宣,阮瑟抿唇,并未和盘托出,在偏院中用过午膳后才肯离开。
其间一字半言都不肯多提,只聊些寻常琐事,一切如旧,若无其事。
院内,烈阳灿照,一众开得正盛的鸢尾花躲在墙后的阴影处避阳,争妍斗艳中又裹挟着不可名状的无精打采。
虞四爷坐在卧房里,撚弄着黑白两枚转珠,有如乾坤万势皆收于股掌之间。
望着那道深浅交织的流金瑰紫,他五指微屈,灵活交替,“用她制衡,当真是一子好棋。”
“若你在天有灵,阖该护佑瑟瑟顺遂坚韧。”
“终究是殊途同归。”
诸般身不由己,亦是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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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闺秀的圣旨一下,阮瑟丝毫不理会皇都因她而掀起的轩然大波,一心只放在收拾细软,以及崔婉颐和亲启程一行这两件事上。
她甚至鲜少离开虞家,不是习琴便是去偏院陪虞四爷,偶时进宫与崔婉颐小叙一番。
连着六七日的光景,阮瑟都没再见到时时刻刻想寻她算账的六公主以及纠缠不休的雍王殿下。
平白得了好几日的清净,她自是再愉悦不过。
临行前一日,她枕着最后一夜的好悠闲与宁静入眠。
窗棂外的月色都轻柔,鸣蝉止歇,昭示着明日的大好天光,最宜辞行。
三年前回西陈时,为免不便离开,或是行路上教人发现端倪,阮瑟只命丹霞收拾出一个行囊,还有一架古琴,匆惶又轻便。
可再回东胤时,她临行的细软几近放满了一整个马车,便连崔婉颐见了都忍不住打趣几句。
一应行装繁多,加之崔婉颐与阮瑟的轿撵、随行使臣的马匹马车,首尾互不相见。
浩浩荡荡地横停在皇都的正东门,西陈的旌旗迎着微凉南风翻扬,烈烈而响,盈满骄傲与天威。
崔婉颐和亲出行,原阖该是在宫门处与皇帝太后辞别,念及她只回京三年便要远嫁,皇帝朝后未回御书房,而是亲自出宫,将她送到皇都东门。
天子嫁妹,御驾亲送,给足了崔婉颐颜面与势仗。
连带着阮瑟都有幸乘坐一回坠有九道銮铃的御撵,受着百官随行,听着百姓高呼。
皇都东门。
西陈皇帝拭去崔婉颐的泪水,替她盖好绣有鸾凤祥和的正红盖头,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此番远嫁东胤,你便算半个东胤人,上京路途多有小心。”
“他朝安稳美满,与驸马白首偕老,是朕身为皇兄对你最深重的盼切。”
“若有事便差人送信回来,朕永远是你的支持与庇护,今生都如此。”
“臣妹明白。”美眸中盈着点点泪花,晶莹破碎,崔婉颐重重点头,“感念皇兄多年的挂牵与回护,臣妹定不辜负皇兄祝愿。”
“皇兄亦要保重圣躯,莫要太过操劳。”
但笑不应,皇帝半拥着她,复又在她脊背上轻拍几下,“朕再与瑟瑟多言几句。”
另一厢,虞家卫家亦在与阮瑟话别。
虞四爷腿脚不便,出府太过不易,今日便只留在偏院。
前来送行的都是虞家大爷二爷,以及几位夫人小姐,卫家便只有卫侯与卫泽沅上前在列。
阮瑟与虞家人本就无多可说,受下三言两语的例行叮嘱过后,她转而拜别卫侯和卫泽沅。
应尽的话在前两日便已经说完,关切同是如此。
崔婉颐差人请她过去时,她正破愁为笑地同卫泽沅话别。
“好好待人家小姑娘。”
“大婚时记得再为我留一壶喜酒。”
一切离别、又不知何时重逢、重逢后又是何种光景的愁绪全被阮瑟这一句大言不惭的话冲散得一干二净,卫泽沅没好气地屈指在她前额敲了一下,“一壶喜酒,不怕喝得大醉。”
察觉到身边大伯的一记眼刀,又对上阮瑟不满的目光,他霎时改口,“留,都给你留。”
“等你回来,给你留一坛都行。”
阮瑟小声嘀咕一句,眼见着不能再耽搁时辰,那边又催促得紧,她及时止住没完没了的话头,回身去往崔婉颐身边。
更贴切地来说,是行至皇帝身边。
乜斜向自行避讳的崔婉颐,皇帝只说着再寻常不过的叮嘱,“瑟瑟,你与婉颐一向交好。既去了大胤,她便会看顾着你。”
“一个月后不论如何,朕都会尊重你的意愿,让使臣护你周全。”
一边说着,他跨前半步,擡臂环拥住阮瑟。
仲夏晴朗,天光明媚,南风微醺,他的掌心亦蕴含着与熨帖的热意,隔着一袭稍显厚重的宫袍轻放在她纤瘦的脊背上。
阮瑟下意识挺直腰身,伸手便想推开他。
不等她有所动作,一道温润儒雅的清越男声便回荡在她的耳畔,“瑟瑟,你只有一个月时日。”
“朕在西陈等你回来,如你所愿。”
突如其来的怀抱似须臾间的错觉转瞬即逝,话音将落之时,男人便已经松开她,后退一步,甚至比方才更为克己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