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临面
◎以梦证梦,也是荒唐。◎
赵修衍眉眼淡淡,低沉而短暂地轻笑一声,“原是这样吗?”
“本王竟从未听她提起过。”
原来是在那么早之前……
逗弄着坐在怀中还不甚安生的女儿,秦夫人点头,“瑟瑟从前受过不少苦,很多事在不知不觉间就看得通透。”
“也正因如此,她当初才会狠心与我断绝往来。”
提及往事,她话语里满是对阮瑟的心疼,从不曾有过埋怨。
去岁她也很是意外瑟瑟的回答,转念一想便愈发能明白瑟瑟当初的心思。
左不过是情窦初开时的少女心事。
又加之有救命之恩,瑟瑟会如此也不奇怪。
更何况雍王天人之姿,郎艳独绝,权势滔天,自是有让女子倾心的天质。
“初初听到阮府有人回来时,我还以为是瑟瑟从上京回来,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她。”秦夫人斟酌着措辞,“既然瑟瑟在王爷身边安好,民妇亦能安心不少。”
“嗯,她在上京一切都顺遂。”赵修衍握着茶盏,目光却落在腰间那枚做工有些仓促的香囊上,“瑟瑟少时……可有心心念念想去云游的地方吗?”
“没有。”
秦夫人不作犹豫地摇头,一五一十地相告,“瑟瑟一直都住在嬴黎,从未离开过息州。”
“早年民妇也只听过夫人提起怀州的旧事,说日后得闲便带瑟瑟与民妇再去一趟怀州。”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了然,赵修衍举盏抿一口茶水,“有劳夫人相告。”
“柳州牧从前见过阮州牧吗?”
后又多问了些阮瑟的旧事,他话锋一移,蓦然转到柳州牧身上,口吻些许凉薄,不自觉中携夹着讯问意味,“本王听城中人说,尽量不要与阮家有所牵连,此事当真?”
“是真的。”
若面前的人旁人,秦夫人或还会遮掩两句,但既是雍王相问,她也就毫不避讳地应了下来,“自从瑟瑟离开息州,阮吴氏又不知缘何被赶出去后,阮字一姓便成了柳州牧的避讳。”
这一点,已经成了嬴黎城乃至息州全域不成文的规矩。
阮州牧在世时深得息州百姓的赞誉,而今人已仙逝,柳州牧不能拿他如何,便将所有矛头都指向无辜百姓。
士农工商,其中以州郡小官和商人最为受累。
不止如此,柳州牧怕是还着人时不时盯着阮府上的动静。
只等有朝一日阮瑟回府,再一起了结新债旧账。
似是想起什么旧事,她又多添一句,“阮州牧还在时,每两年就会让息州的大小官员赶往嬴黎,多加考察,当时柳州牧不在息州任官,但应当也是来过息州的。”
“与阮州牧有所相识。”
自柳州牧上任息州,还不到四年时间。
可他最初的举措言行无不在透露着他对息州、对嬴黎的掌握与熟知。
远不像是一位从未来过息州的官员能做到的地步。
笼络嬴黎城中的世家,疏远曾与阮州牧交好的官员与士族,直指阮家,针对得太过明显。
多年前的旧事,回忆起来也很是费心耗神,秦夫人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其间偶尔夹杂着小姑娘的咿呀声。
赵修衍一边听着她的叙述,一面屈指在食案上轻叩几声。
时断时续的音声,很快就吸引了小姑娘好奇的目光,继而仿着他模样,伸手在案上拍打着,霎时打断他的一切思绪。
见秦夫人又要阻拦小姑娘,赵修衍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小姑娘活泼些是好事。”
“今日多谢夫人知会本王这么多事。”
从阮瑟幼时的诸多小事又绕到柳州牧身上,其中不少东西都不是暗卫一朝一夕就能查探出来的。
亦远比纸上墨迹鲜活。
意会到雍王殿下的弦外之音,秦夫人明了起身,牵着女儿朝他行礼,连忙推拒这一声多谢,“王爷说笑,民妇只是恰好知晓个中一二。”
“只是……民妇还有一份不情之请。”
似是觉得冒犯,她不由得垂首,有些犹豫道:“民妇与瑟瑟久不相见,若得王爷方便,可否请王爷为瑟瑟捎一份礼。”
“王爷若是不便,待日后瑟瑟再回息州,民妇亲手交予她也是极好。”
“稍后陈安会与你一道去府中。”
赵修衍微微颔首算作应允,复又给陈安递了个眼色,“再为夫人备份厚礼,代王妃聊表心意。”
俯身谢恩过后,自觉天色不早,秦夫人便规规矩矩地告辞,欲抱着女儿离开阮家。
方未走出去几步,赵修衍蓦地将人喊停,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枚玉佩,放到小姑娘怀中,“夫人与瑟瑟是旧交,这尾玉佩,且当做给小姑娘的见面礼。”
玉佩通体白净无暇,雕花简朴又不喧宾夺主,更是衬托出玉佩的雅质与难得。
作为见面礼而言太过贵重,更何况还是给小姑娘的。
秦夫人一惊,忙拿过玉佩想要还给他,推拒道:“殿下有心便是悦儿最大的福分。”
“这枚玉佩太过贵重,她年岁尚小,收受不起。”
“瑟瑟若在,怕也是要重礼相赠。”
赵修衍眉目间温和几分,接过玉佩后又放到小姑娘手中,“本王见她欢喜,更是理当如此。”
此时若阮瑟也身在息州,见到小姑娘后只怕更是欢悦,送她的礼又岂是一枚玉佩得以相比的。
“待下次重回息州,夫人再与瑟瑟当面言谢。”
他的理由太过充分,秦夫人欲言又止,半晌无法反驳,便只能生生应下这份厚礼,又当场教着小姑娘行礼道谢后才转身离府。
相谈一个多时辰,天边簌簌无止的大雨已然收势,阴云昏沉,斜风不止,吹得残留在屋顶瓦砖上的雨水又顺着檐边坠落,浸润阶下青苔。
没有吩咐徐嬷嬷备下午膳,赵修衍在廊下兀自站了一盏茶后才折身回到卧房。
阖门点烛,他移一盏烛台放至窗边几案上,仔细地翻阅着阮瑟母亲留下的字画与小劄。
多与阮瑟相干。
从她幼时两三岁起,年年都有十数张画像,直至在她八岁上戛然而止。
如若寻得仔细,他或是还能在小劄上翻到与之对应的描述。
字里行间皆充盈着她对阮瑟的喜爱与疼惜,偶尔还半掺着些许无奈。
细细翻读着小劄,赵修衍仿佛能透过这些言辞望向多年前尚且明媚活泼的阮瑟。
一个遥远鲜活,他却无法再见之触之的姑娘。
而今他只能凭借这些微微泛黄的纸页、凭借着她少时密友的陈述去勾勒她的身形。
身处她的闺阁,赵修衍却生不出半分欢喜。
徒留枉然追忆。
可这份空怀,玉芙苑没能挽留住,上京城亦是如此。
只有雅瑟居还存留些许,只有面前着百余张画像尚且留得住她身影。
有她四五岁开蒙时在书房听阮州牧读书的一幕、有她习琴的一幕、有她在湖中泛舟的一幕……
林林总总而又零零碎碎。
教他生动而直白地窥探到阮瑟少时最为明媚的年岁。
此后不过都是虚以委蛇与欺瞒。
的确无甚可留恋。
赵修衍单手支颐,指尖流过画像上尚且年幼、但已初露风华的姑娘,烛光摇曳着洒落在他脸侧,模糊神色,“如果你知晓我在息州,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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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闷热渐缓,被烟雨浸润过的嬴黎更显仲夏的湿凉,南风穿过半敞的窗棂徐徐而入,教人只是临窗便能感觉到舒适惬意。
亦是醒神。
密密阴沉的乌云遮住明月,清辉便只能寻隙而下,零落地洒照在方寸天地。
隐约已然步入夜子时。
赵修衍了无睡意,仍坐在窗前榻上,一页翻过一页地细读小劄,兀自沉浸在其中。
从她四岁的记事阅至六岁。
其中些许小事阮瑟曾与他说过,而今再看时的心境又全然不同。
时而无奈,时而不由得轻笑出声。
不多时,他正要吹熄烛台,院中却传来一道轻微的落地声。
像是有人翻过院墙,径直进了雅瑟居。
倏然收声,赵修衍放轻手脚,下榻后又离开窗前,匿身于门边不远处。
外间与内室分明,屏风恰能遮挡住他的身形。
只片刻功夫,廊下便响起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停于窗下。
烛台明亮,在窗棂上映照出一男子的身影。
轩窗半敞,悬坠于床榻上的帐幔层层而落,遮掩住榻上的一切。
柳决试探伸手,几乎不费任何气力地就推开另外半扇窗。
扶着窗框,他探头在内室好生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蹑手蹑脚地踩上窗框,他轻车熟路地翻过大敞的窗子,落步于小榻上。
几案上的画像和小劄还来不及收起,柳决心生好奇,随手也翻了几页,囫囵吞枣地扫读着,而后愈发坚定心里的念头。
毫不犹豫地吹灭烛台,他下榻,更是放轻步伐地朝床榻走去。
正欲挑帘之际,他低声唤着,“瑟瑟,是你回来了吗?”
话音将落,一道寒光流过他手腕,只须臾便又归于无踪。
转而袭上柳决心头的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一瞬愣怔过后,他不由得捂着手腕处高声呼痛,似是在悲天哭地。
不等柳决有所反应,凌厉剑光便见于他脖颈处,若即若离的胁迫,令他一下收住所有哀嚎与痛呼。
柳决甚至不敢用余光扫过剑影,只想瑟缩着身体往后躲。
他每稍稍挪动一步,软剑便前跟一步,次次紧迫。
知道自己躲不过,他甚是害怕地吞咽着涎水,于混沌黑暗中寻回一丝半点的清明,半是威胁半是相商,“我父亲是息州的柳州牧,这里是我心上人的闺阁。”
“壮士若是求财,明日我可以让父亲赏你五百两金,再为你选一世家小姐为妻,安定在嬴黎。”
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柳决的声音忽高忽低,“但如果你非要取我的命,我父亲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阮家并没有值当的财宝,壮士是个聪明人,应当学会审时度势。”
一条生途,一条死路。
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可今夜赵修衍偏不想做这个聪明人。
他故意压低声音,笑声沉沉,“我对财银没有兴趣。”
“你既说这是你心上人的闺阁,却这样偷偷摸摸而来,想来也是个不入流的采花贼。”
“取你性命,不知能为多少人积德。”
言罢,他手中的软剑又临近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