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本是夫妻,如今让雍王殿下小住几日尚在情理之中。
“辛苦。”
赵修衍不作犹豫地应声,“还劳烦嬷嬷带路。”
“殿下说笑了,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徐嬷嬷连忙摆手,不敢应承下他的一声辛苦。
府中处处都盈满江南水乡的别致与风雅,回廊与水榭相邻,目光穿过花窗可以清楚观赏到廊外的景致,三五步之中,所看到的景色也不甚相似,别有一番意趣。
仲夏正是江南花好繁盛之际,处处丰茂悦目,阮瑟的院子自也不例外。
春后玉兰已凋,取而代之的是郁紫如滴的鸢尾,醒绽于白墙青瓦之下,分外夺目。
不知缘何,甫一步入阮瑟曾久居过的院落,赵修衍蓦然感觉到一种无端的心定。
仿佛踏入她的所有过往,徒生追忆。
每多走一步,便又多靠近她一分。
临面那个少时故作稳重又稍显稚气的姑娘。
“她自幼一直住在这里吗?”
环顾着尽显少女风雅的卧房,赵修衍拿起妆台上的步摇,随口问道。
徐嬷嬷点头又摇头,“也不完全如此。”
“老爷逝世之前,小姐确实都住在这里,一应陈设大抵都是如此。”
她话锋一转,与阮瑟相干的所有过往便避无可避地落到阮吴氏身上,“之后的三年里,阮吴氏时常派人来小这里搜刮好东西,只留下些小姐常用的。”
阮吴氏这个母亲没能做好表率,连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都不把阮瑟放在眼中。
明明还是三四岁的稚童,说出口的话却满是挑衅与刻薄,将阮吴氏的作风学了个十成十。
“后来阮吴氏是不再拿老爷和夫人留给小姐的东西,可是她……”徐嬷嬷一顿,有些忐忑地打量着赵修衍的神情,不知道这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尽管在那三年中,阮瑟始终都在与阮吴氏周旋,竭力保全自己。
可她被阮吴氏磋磨训教、用以讨好权贵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明是无辜,却仍要背负诸多不解与欺辱。
去岁雍王府差人来息州收回地契的同时,也同徐嬷嬷提起过阮瑟的近况,因而她自然知晓自家小姐已经入住雍王府,被封为正妃娘娘,颇得雍王殿下的宠爱与青睐。
可她不确定面前这位雍王是否知晓自家小姐从前的一切,有些话终究只能做秘而不宣的隐事。
若雍王不知晓,她的失口一言就是对小姐莫大的负累。
赵修衍放下簪钗,似有所感地侧目,看向一旁坐立难安的徐嬷嬷,“可她后来,就被阮吴氏不计手段地调.教了三年,是吗?”
许多事早已知晓,他心中对此并无芥蒂。
即便有所波澜,也全是对阮瑟的怜惜,恨他来得迟迟,又欺瞒她许多。
不欲再得到恳切回答,他越过那些旧事,“瑟瑟离开息州之前,可还留下过什么东西吗?”
在上京时他听阮瑟偶时提起过,当初她带到上京的大多都是梁玖湘留给她的珍贵物件,以及她用惯的一些东西。
碍于离开得匆忙,柳州牧和阮吴氏又暗中威胁过她,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放弃其中的一部分。
如今阮吴氏被赶出府,那些她被迫留下物什应当还完好无损地存放在府上。
开年后,阖府上下的一切事宜都是由徐嬷嬷亲自打点的。
闻言她低头思索着,不多时便点头回道:“有,小姐临走前放了不少东西在阁中。”
“后来又被老奴收整起来,放到匣子里保存着。”
“只不过那些都不是小姐的,而是夫人的。”
徐嬷嬷解释道:“夫人一直都很疼爱小姐。自小姐出生后,夫人得闲时便会给小姐画着画像,再记一些旧事。”
“当时小姐多花了一点心思,把画像和小劄都封到锦盒里,上过重锁。”
“阮吴氏和柳州牧都没能打开,就又搁置到一旁,没再动过。”
仔细论起来,这原是夫人和小姐之间的秘密。
亦是夫人去世后,能留给小姐的为数不多的慰藉。
因人而异,或在旁人眼中,这本就算不得是珍贵物什。
“若是方便,能否让本王一看?”
缄默片刻后,赵修衍难得怀揣着些许迟疑地问询道,“正逢此次来息州,本王也能替瑟瑟把东西带回上京。”
周嬷嬷一愣,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这些东西起了兴趣。
怔怔然点头,她没作多想地应下来,末了不忘提醒道:“只不过那锁不好开,老奴也不知小姐把钥匙放在了何处。王爷若是要看,只怕要花上一阵儿功夫开锁。”
去岁冬,阮瑟前脚刚离开息州,柳州牧和阮吴氏就迫不及待地请了能工巧匠来开锁,好早日拿到放置在锦盒中的珍宝。
可那锁异常难开,两个人耗了不少心力、请过不少人都没能打开那道锁。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搁置。
旧景重现,周嬷嬷只能把难听话说在前面。
“无妨。本王自有办法。”
赵修衍不甚在意地摆手,只嘱咐她将东西寻来即可。
见男人之后再没吩咐,周嬷嬷便识趣地退下,一面吩咐丫鬟赶紧备好午膳,她一面快步去往小库房寻着那只尘封已久的锦盒。
直至午膳后,周嬷嬷才寻到东西,冒雨送到雅瑟居,交付到男人手中。
像是不放心一般,她不忘再度提醒道:“这只锦盒和锁都是阮州牧留给小姐的,王爷切勿小心。若是实在打不开这锁,便劳烦王爷您带回上京,小姐或有办法开锁。”
可千万不能一气之下把锦盒和锁一起砸坏。
明白周嬷嬷的忧虑,赵修衍应声过后,一心便都放在了面前这个长锦盒上。
锦盒约有一臂长,盒身由梨花木做成的,其上雕纹精致繁杂,做工格外精细,像是有了念头的旧物。
一把锁闩着盒盖与盒身,严密周实;入手的重量也非一般挂锁能比。
的确是把重锁。
不知是该感慨阮瑟心思过于细密,还是嫌弃阮吴氏与柳州牧太过愚笨。
赵修衍半是无奈的一笑,开始细致地观察手上这把锁,试图不用钥匙撬开,又不能让它有所损坏。
少时尚且未赶赴边关之际,他闲来便喜欢钻研机关之术;后来远赴边境,他得识高瑞,忙里偷闲之际,两个人更是没少折腾。
经年累月,他便愈发精通机关之术,称一句炉火纯青也不为过。
不消半个时辰,他就已经打开这把重锁。
目之所及,锦盒里东西散落,一看便知是被人匆惶放进去的,很是杂乱无章。
赵修衍很是有耐心地把其中的宣纸、信笺一张一张地收拾好放在桌案上,推算着阮瑟年岁,又分门别类地归整好。
林林总总不下数百张的画像,四五本写得鲜少余留空白的小劄。
多,但是不算重。
全部收整好后,他看着压在锦盒最下层的石头,苦笑不能,只能无奈一摇头作罢。
难怪周嬷嬷方才抱着锦盒进来时略显吃力。
亦难怪柳州牧和阮吴氏费尽心思都想要打开这个盒子。
精致到难得一见的锦盒,落了一把鲜有人能完整打开的重锁,入手又是这般实在沉淀的重量,任谁都会下意识以为其中装得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不曾想最后不过是几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她这般巧思玲珑,敏锐又会不动声色地与人虚以委蛇。
不怪她在闻知真相后能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上京、离开他;不怪他与谢家处处细致地找寻一个多月,仍不见她半分影踪。
甚至得不到她半点音讯。
放下锦盒,赵修衍正要拿过阮瑟两岁上的画像时,周嬷嬷便又去而复返,回禀道:“王爷,府上有人前来拜访。”
“是小姐旧日里的闺中密友,听闻府上来人后便前来拜访。”
“王爷若是不见的话,老奴便去回绝了秦夫人。”
秦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阮瑟的关切。
可如今阮瑟并未回息州,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周嬷嬷只是前来例行通报一声,好得令便去回绝这次注定无疾而终的拜访。
哪知赵修衍全然不是这样想的。
“总归是瑟瑟的故友,不应推脱。”稍作思索后,他蓦然应允,转而看向陈安,“你去将人接进来。”
“徐嬷嬷劳累一日,有陈安看顾着,也先下去休息吧。”
周嬷嬷意会,连忙应下吩咐后,同陈安一道离开雅瑟居。
不多时,一位梳着妇人发髻、手中还牵着两三岁小姑娘的妇人便进了雅瑟居。
“民妇见过雍王殿下。”
放下油纸伞、甫一踏进卧房,秦夫人便福身,目不斜视地朝赵修衍行礼。
她身边的小姑娘也有样学样,不甚熟练地请着安。
赵修衍擡手,示意二人起身。
不料小姑娘站好后一点都不怕生人,迈着有些踉跄的步伐走向赵修衍,白净小手抓住他锦袍,“王……爷爷,比爹爹好看。”
秦夫人一惊,赶忙把女人揪回身边,低声道:“悦儿,不可如此无礼。”
“她年岁尚小,童言无忌,对王爷多有冒犯。民妇回府后定然好生教导她。”
“无妨,小事罢了。”
赵修衍垂首看着面前的软糯团子,摆摆手,并未打算追究,“夫人先落坐吧。”
“瑟瑟还在上京,并未来息州。”他开门见山地道明意图,“今日邀夫人进府,是本王有事相问。”
“王爷是想问与瑟瑟有关的事吧。”
秦夫人抱着小姑娘,坦诚道:“民妇与瑟瑟幼时交好,但在阮州牧去世后,她便与我断了往来。”
“她近几年的事,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当不得真。”
知雍王位重,非她所能仰望之人,说话时她始终低眸,目不茍视。
“我上一次见瑟瑟,是在她临别息州之前。”
“上京是大胤皇都,繁华远非息州能比,勋贵世家更不在少数。瑟瑟孤身一人,身无亲族所依,于她而言上京未必是能栖身的好去处。”
“彼时我问她是否想好一定要去上京,她只说是。”
“别无其他缘由,瑟瑟只说她对王爷一见钟情。”
是以州牧府上惊鸿一眼,万般皆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