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不同于宁楚卿的焦躁,简寻心绪十分平和,他看过西南的舆图,甚至蜀地那种天险之地他也去过多次,此去西南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

若是成功便可一飞冲天。

裴延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好像对面前的群情激昂都不在意,他幽深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简寻身上。

他知道,简寻一定会去的,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宁楚卿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顿感荒谬,但他不能不顾手下将领的意愿,在众人陆续表达赞同之后,他向一众将士陈明利弊,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

谁想走这条九死一生的路,悉听尊便。

*

南疆主城,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和宁喧在石桌前对弈,宁喧拿着黑子冥思苦想,嘟嘟囔囔:“下这里……不不,下这里……”

宁修云撑着下巴等他想好,却莫名一阵心悸,手一松,把玩着的那颗白子掉回了棋笥中。

宁修云一拧眉,心慌得厉害,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沈七,沈三还没回来吗?”宁修云轻声问道。

沈七:“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南疆军的主营地因为战线拉到了江对岸,已经向西南房推进了几里,中间还隔着一条江,从营地到南疆主城,往返也需要不少时间。

沈三被宁修云派去探查南疆军的动向,他与裴延一暗一明,宁修云不信任裴延,才让沈三跟过去有备无患。

沈三快马加鞭,最迟夜里也会赶回南疆主城。

宁修云又问:“我让他带的东西,他带上了吗?”

沈七前几日收拾行李,在包裹里找到了一枚孟家的腰牌,想起孟家行商遍天下,他让沈三便将那东西带给简寻,万一能用得上呢?

沈七一愣,道:“带着呢,殿下放心,统领肯定会将那东西原原本本地交到简公子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沈七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太子有些焦虑不安,竟反复向她确认计划是否出错。

宁修云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和宁喧下棋,破天荒的,这局居然是宁喧赢了。

宁喧看着棋盘上的结果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拿到胜利。

宁修云也难得有些走神,他夸了宁喧几句,又说:“快入夜了,喧儿该回家了。”

“唔……好哦。”宁喧赢棋的兴奋劲儿还没过,看着棋盘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将军府的亲卫走了。

宁修云目送宁喧离开,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头疼得厉害。

他在石桌前枯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了沈三和裴延。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沈三面色冷若冰霜,裴延摇着折扇看起来心情不错。

等走到宁修云面前,沈三直接跪地行了个大礼,裴延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宁修云心头一跳,好像方才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你们这是何意?”他喉头一梗,声音嘶哑地问道。

沈三道:“属下无能,简公子加入一精锐部队取道南山,意在偷袭彭氏土司本寨,这两支小队一入山便和后方的斥候失去联络,已经半日没有消息了。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属下没能阻拦简公子冒险,还请殿下责罚。”

几乎是听完沈三的话,宁修云便将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裴延身上。

九死一生。好一个九死一生。

宁修云咬牙切齿:“裴卿可真是给了孤一份大礼啊。”

裴延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勾唇浅笑,那模样竟隐约有些疯癫,他说:“微臣前来请罪,听候殿下发落。”

裴延光明正大地承认了,是他的算计让简寻陷入险境,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你们都下去,孤有话要单独与裴卿说。”宁修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延。

裴延眼含笑意地和他对视,甚至带着让宁修云作呕的雀跃。

他在为什么高兴?为简寻深处险地、很可能要在山川天险之中死无葬身之地吗?

岂有此理。

宁修云脑海中“嗡”地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断了,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沈三的佩刀抽了出来,横在裴延颈侧,语气森寒地说:“裴三,他若不能活着回来,孤要你陪葬。”

沈三带着护卫们退走,院子里只剩下宁修云和裴延两人无声对峙。

沈三的佩刀太过锋锐,刚与裴延的脖颈接触便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自然,微臣死而无憾。”裴延脸颊隐约泛红,微微侧了侧头,刀刃边上血珠滑落,这竟然是个极度依恋的姿态。

宁修云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简寻生死不知,他心头一团怒火在烧,简直想直接斩了裴延的脖子。

裴延被他那森寒的目光盯着,没有一点对死亡的畏惧,他感叹道:“微臣早就知道,殿下与简公子有前缘,只是微臣一直不明白您为何对简寻用情如此之深,以至于要将自己手中最好的东西交给对方。”

裴延早便知道太子那些出格的想法,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心甘情愿为之低头尽忠的君主,怎会希望看着对方将帝位、将效忠的臣下弃之如敝履。

宁修云嘲讽一笑:“这天下于我来说算得了什么,赠予他又何妨?”

“是啊,您怎么会在乎区区帝位……”裴延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微臣也不知您为何心有死志,但殿下您觉得您死了,将帝位拱手相让,简寻就会开心吗!?”

“殿下,您醒醒吧!简寻根本没有为君的能力,也不想做什么帝王,这难道不是您一厢情愿吗!?”

“今日殿下为简寻生死不知而痛苦愤怒,他日简寻知道殿下为他身死,会怎么想?您如此狠心地让他独活,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尽伤他之事。”

“殿下,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裴延的一声声质问回荡在耳边,宁修云心神剧震,思维都凝滞了片刻。

他忍不住思考裴延的话,他想将帝位让渡给简寻,难道错了吗?他只是想给简寻自己能送出的最好的东西,难道错了吗?

宁修云前世今生,唯一确切掌握在手心里的,只有权势和地位,他是名利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赢家,人生中却没有一丝温情,写满了利益纠葛。

只有这些,他能拿得出手,只有帝位,是他能想到送给简寻最好的礼物。

他总是要死的,他比简寻年长,比简寻体弱,即便两人能相守一段,终究是他会先故去,或许还是在情爱最深的时候,命运总是这样无情地将他所拥有的尽数夺走。

与其这样,还不如他早早地安排好一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宁修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无知的傲慢,想操控简寻的一生,但裴延却看得清清楚楚。

裴延察觉到了宁修云的动摇,他继续说道:“殿下,人在高位上待久了,便学不会如何与人共情,您不亲自走下来,如何得知最爱之人心中所想。”

宁修云或许可以将人心揣摩出八九分,但情爱宛如一片迷障,陷在其中受其摆布,便会失去推敲时的理智。

宁修云手一松,那柄长刀掉落在地,他低声喃喃:“你懂什么……我与他之间区区十几天的光阴,哪有什么非卿不可……”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宁修云就将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简寻面前,他阴郁、随性、工于心计、谎话连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欺骗,只要能得到简寻都无不可。

甚至那两辈子仅有的一点懦弱和悲观,都用在了简寻身上。

简寻太年轻了,少年人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才是常有的事,一时情绪上头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也很正常。

比如和他互诉衷肠,比如在庄子上带着聘礼说要与他长相厮守。

裴延表情十分嘲讽,他道:“殿下,您是在侮辱简公子,还是在侮辱自己。”

宁修云扶额,只觉得太阳xue一阵闷痛。

他觉得十分荒谬。原来他心底深处,一直不相信简寻对他的爱意,患得患失。

因为他始终认为,那是他算计来的,就像镜花水月一般虚假。

宁修云不得不在这个与简寻彻底失联的深夜,扒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认清这个现实。

真是……好像一个笑话。

宁修云漠然而立,用了几十秒的时间将身上外溢的情绪尽数收拢,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宛若一方深潭,他注视着面前的裴延。

裴延好似一个狂热的信徒。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简寻是什么身份,也根本不在乎宁修云和谁情投意合,他只知道宁修云是他选中的君主,他不能让宁修云走上歧路。

裴延不会让宁修云轻易放弃帝位,他不允许,并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若今日宁修云一怒之下杀了他,能让宁修云认清现实,也算他死得其所。

宁修云一甩袖口,语带杀意:“你既然戍卫边疆的心如此热切,明日便去前线吧。”

“微臣遵旨。”裴延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他低低笑出了声,满身狼狈却是这场对峙中的胜者。

宁修云看向面前鲜血满身的裴延,叱骂了一句“疯子”。

可他偏偏是被这个疯子骂醒了。

宁修云转身看着石桌上的白玉棋盘,月光下闪烁着莹白的光。

宁修云在石桌边坐下,他下颔线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伸手一颗一颗将棋盘上的云子捡回棋笥。

简寻会回来的。

他会在这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