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浮华梦影 张霓 3357 字 5个月前

第二十三章

下午一点,苏晓来到了石磨屯。

石磨屯是一座城中村,位于东北五环外,是这座伟大城市不甚光鲜的一面。这里的建筑大多数是平房,少数的二层小楼掺杂其中。居民主要是外地民工和低端服务人员。由于租金低廉,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省钱也暂时委身于此。近年,由于周围产业区的崛起,石磨屯的位置变得重要起来,拆迁也跟着被提上了日程。

石磨屯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能不讲究的都不讲究。包子铺旁边可以是修鞋铺,保健品店旁边可以是文具店。铺面背后,各种管理松散的招待所隐匿着。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地摊,自行车,三轮车,以及永远满满当当的大垃圾桶。

这样一个原本就拥挤混乱的世界,因为拆迁而愈加拥挤混乱。如果混进一个陌生人,谁都不会留意,因为所有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在这种地方,如果还能引人注意,只能说明你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对于这种脏乱差的地方,苏晓原先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当她真正置身其中,被杂乱的喧闹与混浊的气味包围时,她感受到了生活的质朴。

在这里,人们不素面朝天地为生活奔波,不带一点矫情。似乎在他们的眼中,石磨屯永远存在,奔波永远不会停止。然而有些细节还是提醒着人们,时代的变迁已然开始,比如眼前这家便民超市。

“苏作家,您到了路口之后,一定能看到这家便民超市。”李求安在电话中如是说,“它的招牌很显眼,我就在那里等您。”

超市的招牌是红底黄字,确实显眼。因为拆迁已然启动,超市停止了营业。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和玻璃门从内部用纸糊上了,像一个封闭了内心的人。

苏晓站在玻璃窗前,等待着李求安的到来。

狭窄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对她投上好奇的一瞥:这是哪里来的外人?她怎么戴着口罩?是嫌弃这里脏吗?如果这么嫌弃这里,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苏晓有些无所适从。

忽然,有人在身后唤她:“苏作家。”

苏晓马上回头,见到了李求安。紧接着,一种由虚幻走向现实的感慨油然而生,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秦复。

李求安也不平静。在他苍老的眼睛里,有喜悦,也有其他不能分辨的情绪。人还是在广州时见到的样子:一头白发剪得很短,肤色黝黑,身材瘦削。他还是穿着蓝灰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黑色布鞋。双手空空如也,似乎在证明他不是危险人物。

苏晓快步走到他面前,摘下了口罩,“您好,李先生。”

“您好,苏作家。”李求安和蔼地笑了。

苏晓忙说:“您叫我苏晓就好了。”

李求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晓说:“李先生,现在我要把口罩戴上,可以吗?”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名气有多大,何况石磨屯这个地方也不太可能有她的读者,纯粹是因为今天情况特殊,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李求安微笑,“可以,我能理解。”

苏晓戴好口罩。

李求安说:“我想带您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可以吗?”

苏晓点了点头,“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李求安带着苏晓穿过一道防护林,来到一条河边。

准确的说,这是一条水渠。水渠的对面是一片新开发的高端楼盘,均价七万。因此,石磨屯以后的身价可见一斑。一边是石磨屯这种脏乱差的城中村,另一边是现代化的高档社区,这条水渠就像是一条新旧时代的分界线。

可惜这样一条意义非凡的水渠却是干涸的。渠内长满杂草,开着些许无精打采的黄白小花,更显得水渠之破落。渠边无人遛达,休闲步道上的几张长椅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寂寞。

为什么是寂寞?

一个人,没有爱过,叫孤单。爱过了,就是寂莫。

这时候,李求安指着路边的长椅问:“去那里坐坐好吗?”

苏晓说好,摘掉了口罩。

李求安马上走过去。他先是用纸巾把长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请苏晓坐下。虽然苏晓对他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大为不解,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什么。

两个陌生人并排坐着,打量着对方。

直到现在,苏晓才将李求安看仔细。不得不说,同样是五十几岁,秦复养尊处优,气宇轩昂,整个人是发着光的。可是李求安呢?从他目前的轮廓推断,他在年轻时也是英俊的,但如今只剩下沧桑与落魄。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纹路十分深刻,皮肤干枯而黝黑,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这应该就是俗话说的“老人味”。

关于这种气味如何形成,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卫生问题,有人说是慢性病的副作用,有人说是某种物质的分泌,更有甚者说,这是蛋白质的腐化……

苏晓认为没有这么复杂。人老了,一切都会变化,气味也不例外。但是她也发现,周成岳和秦复没有这种味道。看来,极致的养尊处优令他们避免了许多不堪。是的,年岁越大,金钱的力量越是显著。

当然,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纯粹的客观感受,苏晓并不介意这种气味。如果她的父亲能活到这般岁数,即便他比李求安再衰老再不堪一百倍,也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爱。

衰老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不是过错。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个过程,就像她的父亲。英年早逝的他,走的时候仅仅三十八岁。

苏晓在心中叹息。

“李先生,您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李求安点了点头,接着轻轻地说:“我叫李求安,原来在广州的一个小区做保安,但是现在不干了。我读过你的绘本,就是那本《遥远的天际》。”

苏晓心里咯噔一下,李求安并不知道,那个故事是秦复写的。

“你是否认为,一个保安读你的书不正常?”李求安误解了她的反应。

苏晓忙说:“我的绘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它能被您阅读是我的荣幸。”

李求安微笑着,似乎十分欣慰。

苏晓接着说:“但是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您的反应极不正常。恕我直言,您当时见到我,就像见到恶鬼一样。”

李求安面色煞白,紧接着又露出了那种极度惊惧的神情。

此地四下无人,眼前的老人又这般反常,苏晓不由得心中发毛。然而她退无可退,只能壮着胆子说:“李先生,您确实怕我。”

“你很聪明。”李求安拍拍脑袋,“我这也是废话,不聪明怎么当作家?”

“李先生,您认识我是吗?我指的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

苏晓一愣,“这怎么说?”

李求安陷入沉默,看上去很是挣扎。

苏晓不忍心逼他,转圜问:“李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工作室的地址的?”

李求安沉默了几秒才说:“当你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总会有办法的。”

和母亲说过的话一样呢!

苏晓笑了,“李先生,您为什么送我野姜花?”

李求安又沉默了。

苏晓知道他在挣扎,甚至退缩。然而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就算不能让他和盘托出,至少也要问出点东西来。于是她直接问:“李先生,您认识一个叫秦复的人吗?”

李求安怔住了,“秦复?”

“是的。秦始皇的秦,反复的复,是个生意人。”苏晓观察着他的反应,“原籍宁波,今年五十六岁。”

李求安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苏晓知道自己猜对了,李求安果然与秦复相识。于是她也站了起来,无言地看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浸在强烈的震惊之中。

半晌,李求安还是不说话。

苏晓说:“李先生,您是认识秦复的。”

李求安反问:“难道你认识他?”

“他……”苏晓有些迟疑,“他是我的丈夫。”

“你说什么?”李求安的脸刷地白了。

苏晓双颊绯红,“他是我丈夫,我们今年五月结的婚。”

听完这些话,李李求安僵住了。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看着苏晓,嘴里说不出一个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起来,“……天意,天意啊!”

他双手掩面,大量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

苏晓不知所措,“李先生……”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李求安抓挠着他雪白的头颅,“既然我能认识你,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苏晓不解地看着他。

忽然,李求安警惕地问:“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苏晓赶忙解释:“他并不知道我来见您,他甚至连您送花的事情都不知道。我是关掉手机,偷偷跑出来见您的。”

李求安先是一愣,接着担忧地说:“要是他在这个时候找你,碰上你关机,他会没有想法吗?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不好糊弄的。”

“管他呢!”苏晓在赌气,“反正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李求安想起了什么,“他原来的太太呢?”

“病故了。”苏晓答得心虚。

“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二月。”

李求安机敏地问:“秦复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两年前。”苏晓无地自容,“我和秦复来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太太仍在。因为他对我说,他的太太早已病故。”

“像他的风格,卑鄙,不择手段!”

李求安说得咬牙切齿,好似秦复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苏晓听到秦复被他人如此评价,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也不敢说什么。

李求安冷不防说:“你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