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2 / 2)

乌水落 辛厄 2713 字 5个月前

萧启慎接着看向萧珩、萧瑨两人。

“不要告诉朕,你们也不知道。”

萧瑨先向萧启慎一拜,而后转身向展柔道:“林西鸿乃一军主帅,为清剿闽越海寇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只凭展大人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能服众。”接着他更进一步,“大人才出了御史台不过一年,怎连这最简单不过的‘查必有证,察必有度’都忘了?”

“饶州虔都府同知曾吕可为证,泗海海战的所有将士可为证……”

“展大人,这里是东阁,不是容你儿戏之地。”

眼见萧瑨如此一般阻挠的模样,展柔方才更加笃定,于是便敛了方才还略带了几分恭顺的语气,转而向萧瑨正声道:“四殿下当年率闽州军身先士卒,缺水断粮苦撑三日,终等来援军,反击制胜。若要论起最重要的那个证人,非四殿下莫属。展柔斗胆请教殿下,如何便肯为了一个林西鸿,罔顾闽州军千万将士的性命?”

未及萧瑨将那一句“放肆”抛下,便听得堂外又是一声。

“萧玠亦可为证!”

萧玠迈进殿中,向堂上一拜,而后转身向门外唤了一声:“带进来。”

众人擡眼去看,抚宁司护卫已押了一个宫女和一个内侍进到殿中。

这两个人别人或许还不认得,可萧启慎和萧瑨却是眼熟得紧。

一个是虞昭仪的侍女莺莺,一个是萧瑨的内侍何景。

那虞昭仪便是去岁端阳宴上的闽州舞女。端阳之后,她便被赐了封号,凭着那一副好模样和好身段,艳绝后宫,享尽荣宠。

萧启慎虽则眉间已涌上怒意,却并未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萧玠从袖中取了一封文书念道:“闽州温陵府里籍,户主林丰,年四十五,本贯闽州建安府,于熙和四年迁至浔中。妻子张氏,年四十。一子,林西鸿,年十三。一女林莺,年两岁。”

萧玠收起文书,呈给了萧启慎,接着回至阶下继续道:“展大人方才那一问,萧玠或可替四哥做一解释。”接着,他指了那俯首于堂间的莺莺唤了一句,“林莺。”

林莺却似是未听见一般,仍俯首于地,只不过方才那一声“林莺”已叫她不由得将那躬着的脊背又垂下几分。

萧玠见她不应便未再理会,只向堂上接着道:“当年林西鸿便是用他的亲妹妹林莺与四哥作了笔交易。他送妹妹进宫,四哥饶他不死。只不过,这林莺心气极高,宁死不肯,却仍抵不过林西鸿的逼迫。那被林家父母救下,与她情同姐妹的婢女便李代桃僵,成了现在的虞昭仪。”

“虞昭仪这两年将许多从父皇那里听得的风声一分不落地送给四哥,而传信的便是林莺与何景,一来二去,两人便生了情愫,因此也便有了逃了此地的念头,而四哥放他们离开的条件便是替他将一味可折损寿命的药放进父皇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只不过,换做是谁想来都不会为了那样一个卖了自己的哥哥担下这千古罪名。”

“何景原是想带了林莺主仆二人逃出宫去,那虞昭仪却只将那滔天罪名独自揽过,叫何景带林莺逃,不想自己最终却失了手,而那林莺终也耐不住良心折磨回了这宫城。父皇宽宏,暂未追究他三人这两年的罪,只叫他三人戴罪立功。”

萧瑨哂然一笑。

戴罪立功,不过是要拿他的罪罢了。

此刻,他只觉得庆幸,庆幸这几年未曾全然信了那个人。

萧启慎将那一份文书掷于阶下,接着瞥了一眼戚峰,向萧玠道:“除了这些,恐怕还有别的吧。”

萧玠应了一声后便将身后内侍托着的一柄剑接过递给戚峰。

“戚相,可还认得这柄剑?”

虽则那剑刃之上的血色已被擦净,却仍可闻得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启禀父皇,叛军已剿,羽贲卫指挥使戚照冰已伏诛。”

此刻这句话落在戚峰耳边只作了压垮他的唯一一根稻草。

他捧着那柄剑,叩拜于阶下,而后颤抖着双手将头上乌纱摘下,置于剑旁。

为相二十载,侍奉君王,统领百官,却终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如戚照冰早已知晓会有这一日一般,戚峰又何尝不知。

只是虽为丞相,虽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之位,却是终日惶惶。

初为相时,他是辅佐盛年君王的股肱之臣,可终究只是一时的明君贤相。

那样一个经由烈火淬炼而至尊位的君王,权位于他而言,是不可弃之的珍宝,是必尽用之的利刃。

于戚峰而言,在敛芒隐忍、明哲保身与直言进谏、以匡不逮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于是,奉主安下,周旋于世便成了他后来的为相之道。

以致如今他想要伸手拉回自己的儿子都力不从心。

“臣有罪。一罪,身为人父,教子无方,此为失德。二罪,身为人臣,治下不严,此为失察。不父不臣,失义失忠。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一字一顿,泣血剖心。

萧启慎望着阶下的戚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同样一般的时节,戚峰拜于景明殿阶下,接过那方丞相之印。

那时他正值盛年,欲要大展宏图,而戚峰也满怀意气,许诺助他将那鸿鹄之志化作天下承平。

而今,他二人皆已至暮年,当时的盛气与意气也早已化烟,散入陈年旧岁。

“朕不治你的罪。”萧启慎沉声道,接着朝堂下一挥,“回府去吧,何时想清楚了,何时再来见朕。”而后又向其余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瑨儿单独聊聊。”

门扉阖去日色一线,微尘纷落,像极了那一年的六月飞雪。

“父皇,陛下。”萧瑨开口道。

“你从来便是如此,从来便是如此自傲绝情。”

萧启慎眼神中涌起异色,几分惊诧,几分不悦,还有几分窘迫。他起身擡步,却又在阶前停下,语声掺了几分疑和几分怒:“你说什么。”

萧瑨擡起头,看向萧启慎,带着几分笑意。

“除了您自己,在您眼中心中,可还在意过谁么?哦,对了,还有陆眉思和萧珩,不过他们两个恐怕在您这儿也不剩多少了吧。”

“放肆!”

萧瑨笑得更加放纵:“就连在旁人眼中看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萧璃,也不过是仰仗靳氏母家势大,替您守西南罢了。”

“这便是他们崇敬的父皇,这便是他们崇敬的君王。”

袖中匕首滑落,一霎冷光刺入目中。

萧启慎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指向萧瑨道:“你要做什么!”

“您怕什么,怕我弑君不成?已有其一,再难有其二,我又怎会不自量力地白白为自己再添个罪名。老五在宗正寺人不人,鬼不鬼,听说已经快疯了,我当然不会给您这个机会,不会给外面那些人这个机会。”

萧瑨垂眸,冷光倒映出他眼底最后残余的一寸涟漪。

“这些年琼儿在宫中是如何过的,你心如明镜。我常年行军在外,未曾尽过一分兄长之责,如今回来了却也补不回这些年对她的亏欠。从前她孤零零一人,往后也便是孤零零一人。”

萧瑨擡眼看向萧启慎:“陛下,父皇……若您当真容不下她,就让她回洛州吧。”

余音犹存,却只剩萧启慎一人。

他缓缓坐下,看着阶下那一抹血色,看着堂间漂浮的光尘,想起那一年的六月飞雪。

那一年,皇后与宁昭仪同时有孕,宫中大喜。

时至仲夏,眼见皇后与宁昭仪皆已近临盆之日,却偏生不巧,那日宁昭仪邀约皇后于宫苑赏花时遇了野猫,皇后一时受惊,提前临盆,生下十二皇子萧琮后便撒手人寰。

半月后,诞下皇女萧琼不久的宁昭仪突发恶疾病逝。

仲夏六月,飞雪漫漫,不知作了谁人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