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工艺繁杂的匡几上摞着成堆书卷,用明黄色绸布卷着,露出古朴书签的边角。靠窗的书案干净无物,随意摆放一柄疑似古董却崭新的鹿卢剑。

林青青盯着长剑,皱眉感受自己的脉象。

她身上的是一种奇蛊,喜热惧寒,不属于毒,循规蹈矩的医术诊治不出来。

太医姗姗来迟,林青青打开机关门,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来人名叫陈霖,现任六品医官,后期医术十分了得,有“再世华佗”之称。

其人刚正不阿,未站任何派系,摄政王即位后,辞官归去,后被方子衿威胁出山,吊着女主的命。

还算靠谱。林青青松了口气,递出一张方子。

“按上面的剂量,两刻之内煎好给孤。”

陈霖扫了眼药方,直言道:“这上面的药皆是性寒之物,服之伤身。”

他擡眼察看林青青的脸色,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病症所在,“太子殿下可命卑职诊脉,对症下药才是治病根本。”

林青青脸色很不好,外露的皮肤显露一层粉色。

女主被摄政王诓骗,误以为奇蛊是情蛊,每日要么在摄政王身下辗转承欢,要么承受奇蛊带来的燥热痛楚,后来被方子衿救出去,喝下至寒之毒,才摆脱奇蛊的控制,但身子也被毒垮了。

女主武功底子不俗,原本还可以扮猪吃老虎,完成死前反扑,这么一折腾,和摄政王殊途同归,成了废人。

林青青不可能找至寒之毒来喝,她给自己开的都是些相辅相成又死不了人的性寒之药。

每日一点点,生活好一点。

用老林的话来说,熬个三十年不成问题。

“你只管配药,两刻之内交不上药,廷杖八十。”

廷杖八十,那是要人命的程度。

陈霖蹙眉扫视药方,也窥出一二,当即告退,回去配药。

等在殿外的小太监见林青青随手在墙壁上一按,后退一步,低眉顺眼地守在殿外。

太子厌恶外人近身,上回有个宫女想要飞上枝头,还没见着太子的面,就被机关捣成了肉泥。

有了先例,自然没人胆敢擅入。

一番忙活,已过去二十分钟。

奇蛊适应了林青青的身体,认真地履行职责,发光发热。

林青青蜷缩在软藤编织的腾椅上,全身红得像煮熟的虾,怀里抱着寒凉的鹿卢剑。

今夜靖宣帝召见方子衿,交予天罗令。方子衿前脚离开,靖宣帝后脚就驾崩了。

靖宣帝驾崩,太子必要接受朝臣叩拜,受诏即位。摄政王有心让原主难堪,暂压下靖宣帝驾崩的消息,要等一个万事俱备。

林青青发自内心地感谢摄政王的处心积虑,不然她就要以这副状态站在百官面前。

到时撑不住,势必叫太医查看,她的秘密也就暴露了,后果比在群臣面前失仪还要严重。

不过一炷香,殿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殿下,主子回来了。”

林青青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皮突地一跳。

主子?

是方子衿。

***

——《夺心》节选

“没死成?”

皇座上的青年形相清癯,一袭金纹云袖黑衣,俯视屈跪于大殿下的人,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声。

他眼角攀上一层薄红,垂着头,黑发倾泻而下,投出一片浓墨重彩的剪影。

方子衿笑够了,笑容收敛:“这位……”

冰冷的声线顿了顿,没了动静。

万鬼卫首领吴铮习以为常,上前一步,近身道:“圣手陈霖。”

方子衿轻阖双眸:“林夜然还能活过今日吗?”

陈霖攥紧药箱,眼白漫着血丝:“少帝性命暂时无忧……”

方子衿低低笑了起来。

长刀出鞘声乍响,万鬼卫首领吴铮慢步走下台阶。

陈霖面上血色全无,用力地闭上眼:“但凭陛下决定!”

方子衿走下玉阶,过膝的长发随着长袍带起的风飘散开,似细软的烟罗轻纱。

陈霖呼吸微滞,一股恨意哽在咽喉里,不由得转首看向身后,皇帝长发未绾披散在背,黑亮的发丝顺垂平整。

谁能想到,这一副矜贵出尘的皮囊里,却住着一头滥杀无辜的畜生。

杀他七名弟子,留一人,只为请他进宫,吊着废帝的命。

“陛下已有决断,草民于陛下再无用处,可否放了阿墨,放我师徒二人回家?”

殿外阳光明媚,青年轻擡手指,任阳光落在手面,语气没有起伏地嗯了一声。

陈霖暗吁,看到转过身的吴铮,脚底无端生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思雅殿。

乌金曳地,夜幕空降。

林夜然倚靠着寒冷的窗弦,脸色惨白如纸,瞧见一道徐徐而来的身影,灰暗恹沉的眼睛怔忪了一会,直到那人进来才慢慢回神。

“你这些年愈发辨不清人,却独独记得我。若十一年前你也这般记挂我,我不会逼你走到穷途末路。”

方子衿眼底弥散着残缺的曲折的光,像漏了个窟窿的雪面,寒冷空洞。

“朕在意的,并非你,而是一段未了却的恩怨。”

林夜然干笑起来:“害死你父母的不是我,令你背负骂名亦非我所愿,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方子衿看向一片阴暗处。

吴铮从暗处走出,“镇国府叛国案尚有诸多疑点不明,少帝不辨是非,不经调查便下旨株连九族,镇国府上下两百七十六人,无一幸免。”

方子衿附和颔首:“不辨是非,你做错了。”

林夜然态度陡变,尖声叫道:“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拿来做报复我的文章,你好意思吗!”

“朕为何报复你?”青年凤眼妖冶如画,比之惊鸿一瞥的谪仙还要摄人心魄几分,但若细看,便能看见这张苍白的脸庞布满浅红色的疤,像是恶鬼留下的抓痕。

林夜然一口气哽在咽喉。

空气凝滞了几秒。

方子衿突然问道:“姐姐是谁?”

林夜然怔了怔,僵硬的嘴角往上扯,笑容有些扭曲:“你终于疯了。”

青年眼神茫然。

林夜然还在狰狞地笑:“我是你娘亲啊,小畜生。”

吴铮眼皮抖了抖,连拍三次剑鞘。

方子衿注意力被引到剑上,迷茫的眼神逐渐清醒,他骤然发难,扣住林夜然的双颚,深色的瞳孔如千年寒冰溢散出的薄雾。

“你不想活,朕便送你一程。”

林夜然瞪大眼睛,四脚蛇顺着方子衿青白的手,爬向她被迫张开的口腔。

她想要合上嘴巴,缠绵病榻的身体又经历过一场自戕未遂,无法撼动这场令人发指的酷刑。

强烈的呕吐感,一点点被啃噬的痛苦,折磨着林夜然脆弱的神经,她眼眶充斥血红色的泪水,多年未修剪的长指甲抓破恶魔的手腕,却带不来任何改变。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啊。”青年此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神色难辨,让人看了心中发怵。

四脚蛇的尾巴足有成年人的小臂长,满身殷红,甩了甩钢钉似的尾尖,皮肤表层的血液脱落,恢复干净的玄黑色。

方子衿手腕上伤口狰狞,血液一滴滴往下坠,看着倒地不起的林夜然,苍白的面容萦绕起一种颓靡的昳丽。

他脑海里有一汪黑色暗流,恶意着,歪曲着,怨恨着,交错混乱的呐喊声哭泣声嘶鸣声不断,似有无数厉鬼纠缠他,折磨他多年。

现在终于安静了。

方子衿缓缓垂下眼帘,睫羽在眼睑打下暗影。

“朕累了。”

“陛下可要叫龙辇?”

“咽气了吗?”

吴铮扫了眼地上死绝的人,为了让注视着一切的皇帝放心,探了探林夜然的脖颈动脉和脉搏。

“废帝已死。”

“还差一个……”

自殷昊被关入阴牢,皇帝便不过问殷昊的生死,心知差的那一个是谁,吴铮禀告道:“殷昊昨夜死于阴牢。”

青年又长又细的眸子静静地,让人捉摸不透。

良久,才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李……”

“属下吴铮。”

“你说朕在期待什么?”

吴铮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朕以为今日做下了断,会有所不同。”方子衿的眼底弥漫起浓烈的戾气,稍纵即逝,“有何不同呢?”

他自问自答:“没有不同。”

他半辈子忠于君忠于国。

为所谓道义,所谓忠诚,戴上可笑的后冠,护在帝王身侧,踽踽独行。

白马银枪,满腔热忱。

光风霁月,不可一世。

却落得个山穷水断,扼吭夺食的下场。

君王无能,邪佞当道。

百姓愚昧,随波逐浪。

他便把半条命丢进腐烂的算计里,算计人命,算尽天命。

而今回首,啼笑皆非。

他还在期待什么?

“把……”

“属下吴铮。”

阒然间,吴铮想起陛下只是不记没必要记住的人,却不会犯第二次错,机敏地补上一句:“霸图尚未返京。”

方子衿失神的双眸缓缓眨动。

“把他二人的尸体悬挂城墙风干,生前做不成鸳鸯,死后成全他们双宿双飞。”

“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