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胆小,比女人体力好,早早跑在前面把他们甩在身后。
崖壁近二十米,爬到一半时,沈囿隐隐约约在路上看见个行人模样。
杨玥也注意到,“那儿有生还者,囿囿姐?”
肌肉紧绷,酸痛劳累到极点,几乎是由着本能往上爬,沈囿喘了口气:“让他们往上走。”
手机进水开不了机,就杨玥的还能照亮,她往那边看了眼,“好像是受伤了,在地上被石块压住脚。”
“怎么办,囿囿姐,要去救吗?”
天色太暗了,沈囿只隐约看得见那是个中年女人,她说话,对面只有嗯哼嗯哼痛苦的回应。
转身,沈囿往下走,“我去救。”
跑在前面的司机这会回了头,“你疯了姑娘!那边山体不稳,随时有滑坡危——”
“轰隆!”巨大一声响,一阵泥水连带着树根往下滚,几乎一秒之间,那段有公路的和人的地方成了一片泥石掩盖的废墟。
那个刚刚还在痛苦呻/吟的女子也被完全掩盖在泥土堆里。
树枝枝桠伸向天空,像无声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枯爪。
泥点溅到眼睛里,疼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了。
一秒,两秒,三秒,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可谁都清楚,瞬间冲力下,那一堆泥石几乎能压得人五脏六腑瞬间破裂而亡,就算寻到空隙,缺氧失温情况下,那人也撑不过一分钟。
而下一阵坍塌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生。
他们过不去,救不了她。
眼睛绯红,眼泪流出,杨玥抹了把脸上的泪,眼睛里都是泥水,又脏又狼狈,“囿囿姐,她能活吗……”
眼泪无声掉下,沈囿拉住她往前走,“继续爬,到最高处,坚持住。”
手脚僵冷,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冰冷得麻木了,只是机械的靠着毅力往前走一不注意就被深及膝盖的灌木划出一个血口,血沿着伤痕往下滴落。
干的湿的泥土沾在皮肤上,又痒又疼,嘴唇干裂,嗓子里似乎都洇了血水。
“多少点了?”为了防止疲倦晕倒,沈囿问。
杨玥快走不动了,只能听见喘息声,她声音很弱:“不知道囿囿姐,我们进山的时候好像过了两点。”
面包车往里驶行四十分钟左右开始强降雨,山险爆发到追公交车,现在预计过去了两个小时,现在时间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
天要黑了,晚上被营救的可能性更低,而且谁也说不准下一轮的暴雨会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没有食物,没有保暖的衣服,脚下踩得土地还很有可能发生坍塌,周围林子里都是高不见顶的云杉木,厚重密闭,挡住大片视线。
如果今晚还走不出这片密林或者等不到救援部队的话,他们很可能会葬身于此。
“囿囿,我们能走出去吗?”杨玥声音隐隐有哭腔,“我好疼,身上好多伤口,还有蚊子,好累,脚使不上力了。”
从牛仔外套里拿出最后的半块巧克力,沈囿递给她,安慰:“天还没黑,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沿上走,跟着有水流的方向,走到山顶平地,一定会获救,振作起来。”
脸色惨白,嘴唇没什么血色,沈囿还搀扶着杨玥往前走。
地面泥泞不堪,司机走在前面已经甩开他们很远了,渐渐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林中鸟雀声不竭,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偏僻下着细雨的森林里显得格外幽静可怖。
疲累到极点,杨玥昏昏沉沉的,踩到石子摔了一跤,后背被划出伤痕,差点沿着山坡滚下去。
幸亏被树木挡住,沈囿弯腰拉她上来,昂贵丝绒布料的礼裙被割成碎步条条,幸亏车里备了双平底运动鞋,她这会才没崴脚。
脚踩在石块上,颤颤巍巍,沈囿鼓励她:“玥玥,坚持住,起来,给你涨工资。”
杨玥咧了咧嘴,唇边有血珠,还没心没肺的笑:“真的呀姐姐,我本来就月入过万了,这会还要涨,可成了我们年级英语专业里混得最好的了。”
顺着藤蔓和树爬上去,两人又往前走了许久,要睡着晕倒的时候就使劲揪一下对方。
空气温度越来越低,雨滴又开始淅淅沥沥,似乎又要下大了。
手电筒已经几乎没有光亮了,前路漆黑,只能靠视线里隐约的树影和流水声音辨别方向,他们在往上走,不会被泥石流一块冲走。
不知过了多久,杨玥脚边飞快掠过一个冰凉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吓得魂都快没了,声音嘶哑,夹着颤抖:“囿囿姐……有……有……”
不远处司机刘雀德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他倒在地上背靠树木,弯腰捂住脚腕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咬了。
杨玥声线颤抖,颤颤巍巍说:“有蛇。”
…
下午四点半,西山山脉外围已经围满了武警,将进山的路给完全封死。
记者,摄像,以及苦苦等待的家人都在外面收费站亭子里等人。
黑色越野停靠在外,雨势没有丝毫减小,搜救已经停止。
挂断电话,男人撑伞走近,西装外面是一件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露出一截冷白喉骨,身形瘦削挺拔,手腕压着条红绳,小兔子陶瓷上有划痕。
周围有警员过去,这些人曾隶属陆军野战司令部,归祁世年管。
“先生,里面太危险,不允许进入。”有人提醒。
银戒微微反射冷光,男人打开车门上车,眼底有难掩的倦意,他只问:“贺屿洲来没?”
暴雨如注,警员穿着雨衣站在雨中,恭敬答:“贺长官接到救援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从空军基地抽调战机过来。”
仰靠进座椅里,祁禹时擡手在平板地图上画出一片区域,标注了重点搜查片区和精确飞行路线,他递过去,“让他按照这个方向搜。”
“营救被困人员的时候注意一名叫沈囿的女人,他是我未来妻子。”
“是,祁先生!”
警员接过,护在衣服里,“祁夫人和老爷听说您过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们会重点搜查这个片区,但是此刻任何人不能进去。”
“会有生命危险。”
越野后倒,溅起水渍,踩油门,在雨中侧位转了一百八十度,祁禹时一言不发,直接对准那片橙色的路障撞上去,径直驶进深山。
红灯警报响起,却也无济于事,一群记者在外面等雨停。
越野车速开到最快,玩赛车玩出的疯狂,一路上遇到泥石流险区,路段堵住,直接撞开,几次都差点摔进山崖里。
紧控方向盘,大雨中,祁禹时记录行驶过的地方,用无线电传呼机传讯给傅青森。
找到那辆坠毁的橘色大巴和银白色面包车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
雨水冲刷了山崖下的血迹,祁禹时穿着雨衣下车,看着面前完全坍塌的一片山体。
树木断折,公交车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而那辆白色面包车挂在山壁树梢上,油箱漏了,产生过一次小型爆炸,余下的碎片都是沈囿成用过的东西。
雨水噼里啪啦往下砸,浑身僵冷,祁禹时戴着蓝牙耳机对传呼机里的人开口:“北纬40度三十七分,东经116度52分,发现客车残骸,请求救援。”
雷声轰隆,世界荒凉,面前一片废墟。
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他不能接受她所在的车坠崖的结果。
傅青森问:“找到她了吗?”
“那里山体不稳定,立刻开车出来。”
眼尾泛红,丝丝红血丝蔓延,祁禹时想起她十七岁那年,自己第一次见她。
明明都到孤立无援千夫所指的地步了,一个人在雪里孤零零的,擡头看他的时候,那双狐貍眼里也有不认输的倔强。
那时候他觉得好玩,年轻气盛想着,养着玩,捡回去当妹妹,当她是被豢养的玫瑰,却没想到成了从他怀里飞走的蝴蝶。
她不会死,不会这么轻易的坠崖而死。
“沿着这个地点,往山上搜寻,注意山脉顶部,直升机无法迫降的时候使用大功率照明设备探寻。”
“我要进去。”
“你疯了!”傅青森几乎第一次失控,吼道。
“夜里温度多低,雨不停,而且无线传呼机在那里面也没有信号,你晚上出不来,很有可能失温而死!”
“她不会吗?”冷冷一声反问,祁禹时声音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一片,山地靴踩在滑坡过无数次的极不稳定的山壁上,他往里走。
水珠顺着喉结往下滚落,“我有野战经验,林子里有很多蛇,红外感温,所有设备都往这边调,给我救她出来。”
傅青森握着传呼机,唇抿得笔直,没回应。
“听到没!”一声暴喝。
“是!”
无线电受电塔干扰,信号微弱,没有电。
莽莽苍苍绵延至无边无际的森林里,祁禹时孤身深入,从最危险的山体往里搜寻。
晚上六点至十二点,整整六个小时。
身上多了数不清的伤痕,雨衣划烂,衣服湿透,水珠沿着黑发一缕一缕往下滴落,浑身酸痛,到最后几乎擡不起脚步。
在一个空旷一点的地方,他终于发现一截白色丝绒稠布礼裙,电击站外,用传呼机发射了最后一次坐标。
…
蛇来势汹汹,听声音有很多条。
腿部痉挛,杨玥跌倒在地,再也走不动一步。
声音把衣服盖她身上,撑着最后一口气,朝旁边树丛里扔了一大把石子。
蛇似乎往那边过去,而他们也再也没有力气前行。
冷得浑身发抖,沈囿抱着杨玥,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说不出声音,只是嘶哑的几声,“不能睡,不能睡……”
刘雀德被蛇咬了仰躺在地上,刚开始还时不时呻/吟几声,到后面已经完全没有声音了。
仅剩的理智告诉沈囿,他最好的情况也是昏过去了。
而他们在密林深处,这片山脉占地超过十万平方公里,搜索到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几乎只有一个结果,他们会死。
眼泪落到唇上,很咸很咸,有一点点温度,哈出的气成了白雾,沈囿抵着杨玥的额头,“别睡,玥玥。”
手掌虚浮无力,她一点一点揪出衣服里面的水,呼吸微弱,问她,“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杨玥声音断断续续,眼皮沉重,要睡着了,“好多,炸鸡,烧烤,烤鱿鱼,还有巨无霸汉堡,嗯啊花生酥,鸡腿,鸭腿,好多腿。”
“烤羊,我要烤羊。”
“呜呜呜,怎么办囿囿,我还没谈过恋爱。”她似乎被食欲勾醒了,声音大了点。
沈囿下巴垫在她肩上,“等出去了,都会有的。”
眼泪划过脸颊掉到薄肩上,沈囿感觉自己似乎深陷一个白茫茫全是雪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冰冷的,皮肤到骨髓,细胞到血液,一碰就凝结成冰。
周身都被寒冷包围,似乎过了很久。
抽搐痉挛,沈囿声音细弱蚊蚁,“奶奶,奶奶。”
杨玥有些慌乱,抱住她,“囿囿,囿囿你怎么了?”
额头滚烫,她却一直喊冷,浑身发抖。
伤口发炎,高烧发热,唯一的外套都湿透了。
杨玥吓坏了,没有力气,也一直抱着她,“囿囿,你别吓我。”
额头滚烫贴着肌肤,杨玥汲取到一点温暖,哈气给她维持体温,也学着她哄她一样说些其他话来让她别昏睡过去。
“囿囿,你不是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二十三岁了,还没谈过恋爱,初中高中家长都说不准早恋杨玥,结果大学倒好,学了个男女比例1:10的专业,我又宅,其实我有点社恐,不爱出去联谊什么的,喜欢自己蒙在被子里看小说。”
“可能我的遗憾和心愿就是,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呢。”第一份尝试的家教,就是遇见祁禹时那样矜贵冷郁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无可挑剔的皮囊,她原本很羡慕沈囿的。
眼睫轻颤,沈囿轻轻扯住杨玥的运动外套衣袖,声音很轻很轻,低低回:“我谈过,不是很好。”
年少时期爱慕,一腔孤勇,所有热忱都拿来爱他了,最后还不是跌得粉身碎骨。
脑海里似乎走马灯一样闪过画面,关于他,只是模糊的影子,她叫过他哥哥,也叫他男朋友。
心底有很轻的悲伤,风筝线一样断开,她不再执着非要抓住。
已经在心底写定无数次,这是他们的结局。
桥归桥,路归路。
高热,烧得糊涂了。
沈囿不记得是多久听见战机嗡嗡龙卷风般卷起树叶的声音的,只记得有穿着军装的人从空中跳伞下来,在不远处的平地里,她和杨玥都被抱过去。
温暖像枫糖一样可贵,冬日暖炉般,他们被送上战机,紧急挂了葡萄糖,直接转送到了附近医院。
…
傅青森派人找到祁禹时时,他左手臂手术的伤口已经崩裂开,发炎灌脓,他一手按压着,还在往前走,撑着最后一口气要找到沈囿。
他不能让她死。
发现他的地方就在离沈囿不远处,是他发射的最后一次坐标救了他们。
脸色苍白,伤口感染,雨雾蒙蒙的黑夜里,他被人送上战机,也送到最近的疗养院。
手臂伤口需要剜除腐肉再做一次手术,进手术室前,他问的最后一句话仍是沈囿。
梁津陆朝逸他们都飞过来,傅青森恨铁不成钢,只得开口:“她很好,输了吊水烧退了,身上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抗生素很管用。”
紧攥着手腕红绳,指节慢慢松开,手臂缠着纱布,祁禹时脸色苍白,病弱而冷感,他放下心来。
被推进手术室里,他想的是,她很怕冷。
以前在一起时,她喜欢缩他怀里,柔嫩白皙的手揣他兜里,靠在他胸口睡觉,她也喜欢抱芝麻,芝麻浑身毛茸茸的,很暖和。
而昨晚,她该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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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沈囿换上了干净的棉质衬衫,外面是浅蓝色病号服,头发已经吹干了,在VIP病房里,很安静温暖。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气息,窗台上有一盆吊兰,叶片细细的,茎上开出了些白色的小花。
杨玥住在隔壁病房,年轻身体好,也没发烧,穿得暖和喝了葡萄糖后很快就缓和过来。
她杵着拐杖过来,笑吟吟道:“囿囿早上好!”
烧退了,沈囿撑着靠枕半坐起来,嘴唇有些干裂,她想倒水喝。
杨玥眸里还有些兴奋,喋喋不休,“我们昨晚坐战机出来的耶,那位长官真的好帅,比影帝还帅,他们叫他编号,什么鹰来着。”
“也不说比影帝还帅吧,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帅,他是桀骜不驯那种,有点痞,又是军官,气质太……”
沈囿有点宕机,手刚碰到玻璃杯,问:“什么影帝?”
“闻献呀……”
正说着病房门打开,男人穿了一件咖啡色衬衫,搭配长裤,清隽温和,他走到沈囿床前,弯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温度合适吗?”
杨玥眼珠子跟着转,一副想磕糖的样子:“就是闻影帝呀,温润如玉也很帅,还特别贴心,昨晚守在你旁边照顾了你一晚上囿囿。”
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应该是疲倦没睡好。
他琥珀色的瞳眸像藏了深秋的阳光一样,温暖,泛着一丝甜甘,沈囿心动了下,接过那杯温水,温吞的喝了几口。
“你怎么来了。”抓水杯的手指用力,她问,“不是在美国吗?”
“刚回国。”闻献看向她的眼底满是心疼,他伸手撩了下她额边黑发,“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囿囿。”
“昨晚,看见你到医院的模样,我很担心。”
眼眶一热,沈囿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闻献弯腰抱住她,怀抱温暖,他温声安慰:“囿囿,我在。。”
“没事了。”
一室之隔,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男人穿着单薄的浅蓝色病号服,高挑瘦削,耳骨上一粒淡淡的黑痣,眉眼冷冽,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因生病而削弱了攻击性。
他手上捏着为她买的小暖手宝,是个小兔子形状,毛茸茸的。
站在门口,却目睹她与另一个男人拥抱,眉眼温婉,眼底是愉悦欢喜。
是重逢后,对他从没有过的。
仿佛此刻,才觉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