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机票我已经订好,明天早上就可以出发。”
“嗯。”这一声略沉,透着月光摩挲竹叶的沙质感。
他只这样回,好像什么都回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回。
林恪捉摸不透他的心,试探提问:“先生,您想沈小姐了?”
“没有。”淡漠一声回答。
林恪:“那好,夜深了,先生早睡,周小姐说了明天接机。”
“别提她。”冷冷一声。
“好。”
林恪捏了把冷汗,揣测回:“那趟列车的终点站是青海。”
“周妈把所有有关于沈小姐的东西都收拾整理好了,她烧毁了一部分,剩下的也烧了还是?”
“烧了。”不带感情的一声。
林恪:“是,先生,我现在联系周妈,国内目前是中午。”
桃花眼眼底阴翳一片,祁禹时擡手解了解衬衫纽扣,喉结弧度锋利,淡漠厌世。
他听着林恪的汇报,一直没回应。
威士忌比白兰地烈些,想到她就不自觉促使想喝些酒。
玻璃杯撞在木柜上,温情亲昵都已不在。
“……留那儿吧。”淡淡一声,妥协又或不是。
林恪写的清单写到一半停笔,作废,撕下那一页,他回:“好的,祁总。”
“她在哪里。”淡淡一声问。
林恪如实回:“从西宁下车便没有人再打听了,现在沈小姐的地址,我们都不知道。”
食指压着眉骨,心头涌现燥意,祁禹时低低开口:“明天你回国,留意些。”
说完这句话,电话就被挂断。
机场没有等到人,林恪独自回国。
…
周乔打来电话时,祁禹时在和付南岸对弈。
她礼数做得周全,问外祖父外祖母好,后面又问祁禹时在吗。
黑棋落子,合围之势破了。
他眼皮也没撩一下,疏冷得仿佛不是在听自己的事。
付南岸看他,曲文征也看他。
棋声敲击声清脆,祁禹时淡淡开口:“我在。”
约莫女人关于婚姻之事总有憧憬,周乔声音温柔起来,问一下也并未责问,“林特助说你公司还有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宝珍和妈妈陪我去试了婚纱,选了几套我喜欢的,我发你看看,你喜欢哪套?”
时钟声滴答,她又说了好些事,记不清了。
最后黑棋零落,如一把刃,击破了一堵墙。
祁禹时的声音冷漠,淡然,慵懒而不经心,低低一句:
“不结了。”
周乔怔了两三秒,问:“你说什么,祁禹时?”
“这婚不结了。”
嘟,电话挂断。
付南岸把一杯热茶泼到棋盘上,“你在说什么做什么?祁禹时?”
曲文征倒是一直坐着,后面问了句:“真不结了?”
茶水溅了一脸,祁禹时慢条斯理的撚起脸上的茶叶,冷静回:“不结了。”
“我心里有其他人。”终于承认,折磨又挠心的人,这些天夜里总是会想到她。
明明是他养大的姑娘,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人,吵架分开,也忍不住关心她近况的人。
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爱,可他需要她,也只要她。
“你简直荒唐!”付南岸气得跺脚,“毁婚约,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那一整天,家里鸡飞狗跳,跨国越洋电话就多了十几通。
祁世年,付婉玉,周家父母甚至公司大股东都轮番打过来质问。
付婉玉下通牒让他滚回来,办婚宴的消息日子都放出去了,出国一趟这倒好,直接不结了。
“祁禹时,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我们和周家的合作关系破裂,他们要撤资,市场预期下降多少,会损失多少你清楚吗?”
“祁禹时,你这样做,你爸手上百分之十股份立刻转给你哥!以后你不会是霆越掌权人了,你清楚吗?”
压下手指的银色魔方锁,祁禹时淡淡回:“母亲,你可以试一下,但是结果,不会改变。”
他永远以股权五十一比例占霆越绝对控股人地位。
付婉玉听到后气昏头了。
而祁禹时还是亲自处理了这件事,回国两天,登门赔罪,利益补偿,诚意都在,是个爷们,遇事不后退。
只不过骂名都一一承担,在家族里没少惹人诟病。
祁禹时没理,处理完那边的事直飞西雅图。
落地那天曲文征亲自去接他,一抹云青旗袍,白发上插了支翡翠发簪,在机场大厅里,她望向他,“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值得吗?”
“我不在意。”淡淡一声,他回。
曲文征微微一笑,“外祖母保你,不是没有所求。”付家动了祖母的关系去劝说周家。
一切都有代价,所有选择都得承担后果。
曲文征看向他,淡漠锋利,性子冷,没见他失控为人做到这种地步过,“我们这样的家族门当户对的观念根深蒂固,你是霆越掌权人,有野心也有实力,扩张了版图,但所有人观念里霆越终归是你父亲的,他创办了集团,他是绝对的话语人。”
“要权力,不得自由爱人,要爱人,需舍弃家族荣耀。”
垂了点眸,祁禹时滑弄着一块银色打火机,气质矜贵松散,他低低开口:“外婆,给我一年时间。”
权利和爱情他都要握在手中。
五月中,祁禹时接管海外Tye集团,作为总裁,上任第一天大刀阔斧直接裁完了所有固守成规的老股东。
公司内部动荡混乱,吴粤成带着一干人回来闹事。
祁禹时让人把他们都请进办公室,账单交易中饱私囊走私所有证据都展示清楚。
一室七八人顿时哑口无言。
最后吴粤成带头反对,“这是污蔑,我们本人没做过这样的事,肯定是手下的人私吞了。”
“对,我们都没做过,我们好歹有股权,说开就开,就凭曲副董给的印章就想让我们收拾铺盖滚蛋,祁禹时你是不是太不像话了?不懂尊老,以下犯上!”
“对对对!”一群人纷纷附和。
阳光半透过落地窗洒落,男人西装革履,半陷入光影,从容慵懒,他喝了口咖啡,长指轻叩桌椅。
有人拿着录音笔立刻放出了吴粤成和会计商量好假账的交易单,这段录音结束后,是他情人的声音,一边撒娇一边辱骂原配,催他赶紧离婚。
脸色惨白,吴粤成老脸都没了,在一众股东的目光下,留下了句,“你卑鄙。”之后就灰溜溜的走了。
而剩下几人,邮箱里也都多了视频或录音或文件,不同的把柄弱点,丑闻。
没一会儿,会议室人散得干干净净。
留下的全是年轻骨干。祁禹时规划了方向,拟定与照庭集团合作医疗器材方向,同时私募风投也扩大版图,美国本土产的汽车代理销售渠道直接销往纽约华盛顿。
公司内部玩乐摆烂风气观念盛行,改变很难,一步一步实施计划也并不容易。
此后半年,祁禹时几乎忙到没有休息的时间,熬夜看文件,批项目书,人际关系方面笼络州长和议员,出席聚会拍卖,送礼粘合利益,内外都做到浑然一体,无懈可击。
这半年,比在国内那五年都累,因为他知道,在这片陌生土地上,政府一言堂,反垄断法永远是对商业最大的打击。
当初一起发展的中国企业,都走差不多的路子,政府限制民众抵制,然后销声匿迹。
只有Tye完完整整的站了起来,半年市值跃升到数十亿美金。
面上光鲜,他永远被人仰视。
私下应酬里喝酒喝到吐,过度劳累惹出一身病,去私人医院竟然也查出胃病。
他记得,和她去检查怀孕那天,她也是,是胃炎。
那时他狂戾轻狂,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也从没关心过她。
酒换成茶,一杯一杯怎么也不醉。
林恪汇报来的消息依旧是,没有沈囿的下落,不知道她的近况,不知道她的消息。
独自去西北六个月,与所有人失去联系。
不愿再想的回忆侵蚀而来,他在云南那两年,见过太多残酷真实的人性,也见识过太多悲惨的事。
心底有不能接受的最坏猜想,他让林恪继续找,他要她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曲文征披着狐绒披肩进来,看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有心疼,“瘦了。”
“明天去纽约?”
“嗯。”
“要新年了。”
“不回来。”
“不必要非在一年之内。”
“等不了那么久。”
违背家族,背负骂名,他要握紧权力,从此才不会有人再敢对她置喙,传任何流言蜚语。
“给你烧了汤,排骨山药,你不是喜欢喝?”曲文征发丝银白,在月光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有淡淡哀伤。
她走出门去,极细微的叹了口气。
付允换了红色呢子大衣进来,她看向他表哥,清瘦挺拔,冷峻锋利轮廓,永远骄傲的人,原来也会为了谁做到如此地步。
“这半年,你过得并不快乐。”她轻轻开口。
祁禹时低头咬着烟点燃,吐出口青白烟雾,喉结微滚,淡淡月光洒下来,窗外竹林寂静清冷,男人抽烟姿势不羁且颓。
他也被困在这里。
“表哥,你有多爱她?”可以为一个人到这样地步。
祁禹时低回:“没有多少吧。”
年幼到成熟,他对人的感情永远很淡薄,不特别黏母亲也不依靠父亲,是小儿子但是却是通透成熟最早的,他去军校是因为父亲有意培养祁斯忆为接班人,翻过那堵困住他的墙,到没有人的边境去,看到毒贩不眨眼的杀害老弱妇孺,内心已经麻木封闭。
回来后他待感情更为淡薄,祁斯忆入狱,祁世年身体不佳住院,他收拾烂摊子接管公司,铁血政策下才肃清沉珂旧疾,扩版图交易,以手段狠厉出名。
竟然也真被父母说过薄情冷血,不通人情。
爷爷奶奶念叨她,他就捡了个小姑娘来应付他们,那时候他很年轻也很轻狂,他不会爱任何人,这世上纠葛最深最复杂的东西永远是利益和权力。
他坐到最高处,算尽一切,失了人心。
对于她,争吵纵容,是薄情冷性中唯一温情。
关于爱她,好像成为一种执念,他被困在过去,愈见不到,愈疯魔。
付允知道他言不由心,换了个问题,“表哥,她有多爱你呢?曾经。”
只是曾经。
捏破烟嘴爆珠,炸裂的刺激感和浓烈的薄荷气息袭来,他抽的烟越来越烈。
“她曾经想要为我生一个孩子。”克服多少困难,舍弃牺牲多少,她全身心无可救药的盲目爱她。
而他那时混蛋的觉得这是负累,是计划之外,是多余的麻烦。
付允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回,“哥哥,她很好。”
“是啊。”
“可是我弄丢了。”
…
华盛顿到纽约,华尔街到证券交易中心。
一年时间,Tye从西雅图无人问津的外资企业跃升为美国量券医药企业前十,市值翻了几百倍,各大财经媒体争鲜报道有关Tye商企和内部消息,关于最年轻的总裁的轶闻报道也最感兴趣。
外界有人传,他与政界要员有联系,出席财政部长的宴会,名利场中游刃有余,公司经理合法合规,却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规避了反垄断法里任何一条法规。
数十年,乃至几十年内,他把Tye做成了在美最成功的外资企业。
旗下医疗器械,直接销往各大繁华城市的市政医院,证券私募行业,投下的产品也总能绝地翻盘,取得最大收益。
纽约最繁华的曼哈顿金融中心有独属于Tye的一整栋写字楼,从时代广场一擡头就能看见,无数杂志争相采访,他却从未接受过。
行事低调,外界关于祁禹时的消息知之甚少。
第二年六月,Tye在曼哈顿的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正式上市,开盘第一天,股票疯涨,几度涨停。
市场预期数创新高,纳斯达克大楼上整夜灯火通明,广告牌轮番播放,引无数人疯狂。
城市璀璨繁华,尽数匍匐在脚下。
落地窗玻璃映照出男人修长优越的身形,西装长裤,眉眼淡漠,轮廓很深,衬衫领口下蝮蛇纹身危险蔓延,捏酒杯的指骨修长,腕骨伤疤处纹了一圈纹身,西语,辨不清楚。
偌大平层里,汇聚Tye高层股东,衣香鬓影,持着酒杯,庆功祝贺。
办公桌上电话不间断,每一个都是振奋人心上好消息,上市短短两天,股值翻了近十倍。
男人身形凛冽,鬓角黑发短漆,矜贵冷郁,微垂着头只是把玩着手上一根红绳。
Tye副总举杯前去祝酒,“祁总,你带Tye站到了顶峰。”
“霆越中国集团也仰望不到这样的高度。”
销售部总经理梅妮达拉举着红酒,摇曳生姿,敬祝干杯,低喃柔情,缓缓道:
“纽约,为你沉醉。”
身旁人附和,举酒相庆贺。
三十七层高楼往下,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哈德逊河在夜色里静静流淌,映照灯光,隐秘泛起粼粼薄光。
捏着酒杯,喉骨微动,祁禹时擡头一饮而尽。
手机上消息振动,林恪发来一张图片。
广袤天地下,戈壁荒漠上,穿着红群的长发女人,笑意吟吟的挽着身旁男人的手,工装衣配舞裙,正如西装衬白裙,般配至极。
时隔第一年,第一次听闻她的消息。
祁禹时瞟了眼,捏酒杯的手指瞬间用力到青筋绷起,几乎把杯子捏碎。
酒过三巡,意兴阑珊,所有祝福的话都到不了眼底,变得模糊而不具象,敷衍如短暂幻梦。
月色晦暗,见不到星星,窗户半开,凉风徐徐,令人清醒。
他站到最高处,身边再无她。
…
同年年末,Tye改名Sye,付婉玉祁绍章震怒,却无心力转圜,最终无能为力。
祁老司令生病来势汹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寂静寒冷的冬日逝去。
年少从军,参加数场战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赢得战争,赢得漂亮,用命拼出来的荣誉,做到司令的位置,老了退休了,得人尊称一句老首长。
死去后,军绿色军装里缩着的肉/体,也只是一个小老头而已,老了矮了瘦了,皱纹爬满了脸,脾气却倔得不行,家里风气严肃,对子女也是,除却爱养花草,也算清廉一生。
死前,祁禹时坐在他床前,低头看向他。
祁世年嗓音苍老沙哑至破碎,“你奶奶总念叨着你结婚。”
手掌里握住的手满是皱纹,祁禹时低声回:“我让您们费心了。”
“罢了。”祁世年咳着笑,“见不到也就见不到了,家里现在没人有资格管你了。”
“您和奶奶都有。”祁禹时回。
祁世年呼吸变得很慢,眼珠浑浊苍老,最后问:“阿禹,你娶谁?”
“您见过。”祁禹时握着他的手,“她姓沈。”
祁世年回想起来,当年跟他进过家门的那个小姑娘,到他和幽宛面前甜甜的跟着喊爷爷奶奶。
原来是她。
喉咙里咳出血,银发如雪,他笑笑:“以后你结婚,就把我年轻时打下徽章奖章送她玩儿,就算新婚礼物。”
“我屋头橱柜右边第二个格子里。”一整个抽屉全是。
“好。”
…
老司令逝去,前来凭吊祭奠的人踏破门栏,祁禹时待在京岭家中,处理后事,一连两个月忙碌。
三月份,他去了一趟西北,可可西里边境线往西,几乎走到生命禁区,深入腹地再也不能回来,还是没有找到她。
折返,返回纽约,继续处理集团事务。
林恪跟着他,也安慰过,“沈小姐现在应该生活得很好。”没有出意外,没有轻生,她好好的活着,完完整整生活。
执念积压在心底,日记里翻出的照片,是她十七岁时穿着白色长裙,在湖边柳树下,他给她拍照,不耐烦接过相机,调焦距,框景物与她入画,咔嚓一声留下唯一一张照片。
想念成为一种夜以继日不得停歇的毒药,挤压在心底,埋藏在血液深处,只待沸腾生效。
祁禹时淡漠着看着悲喜,依旧冷郁高不可攀,只是心底永远再进不了人。
倾慕他,撩拨的人很多,他再没看一眼。
平静,冷静,冷漠,薄情。
只是竟然也会有失控的一天。
林恪的消息,撬开了那导演的嘴,《低吟》上线,沈囿旅居芝加哥。
纽约到芝加哥,直线距离七百八十公里,他开超跑,赛车的劲头,超速界点,开了七个小时到芝加哥市区。
日出到正午,威利斯大厦外,海岸边。
那家超市很普通,外面泊停的黑色面包车内有嗑过大/麻的犯罪分子。
法拉利停靠在路边,军事大学毕业的敏锐直觉,与毒/品打交道的两年经验里,几乎是瞬间,祁禹时下了判断。
黑色冲锋衣,同色长裤,鸭舌帽半压,他擡脚踹倒最近一人制服,反手卸了他的的抢。
信号般一声口哨,那些人持枪械下车,袭击无辜民众。
祁禹时透过玻璃掠过货架看向里面的男人,飞快给他使了个眼神。
爆炸声轰然而至,货架倒下,玻璃里面映照着男人护住女人往前扑倒的身影。
枪响,混乱,尖叫。
玻璃碎裂的声音,恐怖分子咫尺之距,隔着玻璃,他望了她一眼。
两年,第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