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开:百草堂的清心劫
清末民初的江南,潮气总裹着水汽在街巷间漫溢,可入了秋的药香镇,却被一股说不出的燥气缠上了。镇东头的百草堂刚卸下门板,掌柜王宁便坐在案前磨墨,他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沾着经年累月的药渍,指节粗大却灵活,磨墨的力道匀得像在称量药材。檐下挂着的“百草堂”匾额,木头上还留着去年梅雨季节的浅痕,却被晨露打湿得愈发清亮。
“王掌柜,救救我家那口子!”门板刚落,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就背着人冲了进来,背上的妇人脸色蜡黄,咳得身子直抽,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王宁放下墨锭起身,手指搭在妇人腕上,指腹的老茧蹭过对方细弱的脉搏,眉头渐渐蹙起:“夜里是不是总睁着眼到天亮?咳起来没痰,心口还发慌?”汉子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她这半个月都没睡过囫囵觉,昨天夜里咳得直冒冷汗,说心口像烧着一团火!”王宁转身掀开身后的药柜,抽屉上贴着的“百合”“麦冬”标签已有些褪色,他取出几片淡黄色的干百合,凑近鼻尖轻嗅,而后对里间喊:“张阳,带雪丫头去后山北坡采些鲜百合,要鳞茎饱满的,带点潮气却没沾过水的!”
里间应声走出一男一女,男的是药师张阳,二十七八岁,长衫领口别着个素布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百合花瓣,举手投足透着稳当;女的是王宁的妹妹王雪,不过十六岁,背着个粗布药篓,篓子里装着小锄头、竹筛子,辫子上还系着去年采药时编的草绳,眼里满是雀跃。“张阳哥,北坡的百合是不是比南坡的好?上次林姐姐说,百合怕涝,北坡高,不积水。”王雪边收拾工具边问。张阳刚要开口,院门外忽然闪过一个青色身影,是护道者林婉儿。她总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别着把短刀,头发束得紧实,露出光洁的额头,见王雪要出门,便走上前:“我陪你们去,今早看见刘二在后山南坡晃悠,手里还提着水桶,怕是没安好心。”王宁闻言眉头一皱,刘二是济世堂孙玉国的手下,孙玉国一向眼红百草堂的生意,怕是要在药材上动手脚。“你们当心些,若见着刘二,别跟他起冲突,采了百合就赶紧回来。”
三人出了镇,往后山走。秋阳把山路晒得暖烘烘的,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王雪却顾不上看,眼睛盯着路边的土坡,寻找百合的踪迹。“雪丫头,看这里。”张阳蹲在一处草丛前,拨开枯黄的草叶,露出几株顶端结着淡紫色花苞的植物,“百合的叶子是披针形的,叶脉清晰,你看这鳞茎在土里,得用小锄头慢慢挖,别弄破了。”他说着从药篓里拿出小锄头,手腕轻转,泥土便松了,一颗颗白色的鳞茎像蒜瓣似的聚在一起,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王雪学着张阳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挖着,刚挖出一株,就听见林婉儿低声提醒:“往北边走,南坡那边有积水的痕迹。”三人往高处走了走,果然看见南坡的几株百合被泼了水,叶子已经有些发蔫。“刘二果然在这儿动了手脚,百合沾了水,鳞茎容易烂,药效也会差。”张阳皱着眉说。
太阳偏西时,三人背着满满一篓鲜百合回到百草堂。王宁早已把麦冬、玉竹等药材备好,见了鲜百合,便让张娜去清洗。张娜是王宁的妻子,穿一身青布裙,手上戴着银镯子,洗百合时动作轻柔,像在照料婴儿:“这鲜百合得用清水轻轻冲,不能搓,不然鳞茎会碎,药汁就跑了。”清洗好的百合被放进砂锅里,和麦冬、玉竹一起加水煮沸,再转小火慢炖。药香很快弥漫了整个药铺,刚才来的汉子守在旁边,眼睛直盯着砂锅。半个时辰后,王宁倒出一碗药汤,汤色清亮,带着淡淡的甜味:“让你家娘子趁热喝,一天一剂,三剂后再来复诊。”
汉子捧着药碗匆匆离去,到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兴冲冲地跑回来,脸上满是笑意:“王掌柜,太神了!我家娘子喝了药,昨晚竟睡了三个时辰,咳嗽也轻多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药香镇,那些被“夜不能寐、干咳无痰”折磨的村民,纷纷往百草堂赶。王宁坐在案前,一边诊脉,一边嘱咐张阳按方抓药,王雪则在一旁帮忙称药,看着村民们带着希望离去,她心里满是欢喜,觉得这百合,真是能解人心头燥的“仙药”。可谁也没注意,药铺斜对面的济世堂里,孙玉国正站在窗边,看着百草堂门庭若市的景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穿一身绸缎长衫,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眼里满是嫉妒:“刘二,去把钱多多找来,我倒要看看,这百草堂的百合,能风光多久。”
济世堂的后堂里,药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孙玉国背着手来回踱步,绸缎长衫的下摆扫过满地散乱的药包,脸上满是不耐。刘二缩着脖子站在一旁,双手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掌柜的,钱多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说手里有批‘好货’,比百草堂的干百合白得多。”“白有什么用?要能让那些村民信,让他们觉得百草堂的百合不如我的!”孙玉国猛地转身,袖口扫过桌上的瓷瓶,瓶里的药材撒了一地。他最见不得百草堂热闹,尤其是王宁用百合治好了怪症后,镇上的人提起百草堂就竖大拇指,连带着济世堂的生意都冷了半截。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药材商人钱多多提着个黑布包袱走了进来。他穿一身灰布长衫,腰间挂着个算盘,脸上堆着精明的笑,一进门就拱手:“孙掌柜,久等了。您要的干百合,我带来了,您瞧瞧?”说着打开包袱,里面的干百合雪白透亮,比寻常百合白得有些不自然。孙玉国拿起一片凑近鼻尖,一股刺鼻的硫磺味让他皱了皱眉:“这味儿也太明显了,村民们能看不出来?”钱多多连忙凑近,压低声音说:“孙掌柜放心,这硫磺是用细火熏的,只要放几天,味儿就淡了。再说,老百姓都认‘白’,觉得越白的药材越好,谁会仔细闻?”他边说边拨弄着算盘,“这价格比正经干百合便宜三成,您要是全要,我再给您让点利。”
孙玉国盯着包袱里的百合,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知道硫磺熏制的百合会破坏药性,甚至可能伤身体,但一想到能抢回百草堂的生意,他就把这点顾虑抛到了脑后:“好,这批我全要了。你再去跟镇上的人说,就说我这百合是刚从产地运来的新货,比百草堂的陈货药效好十倍!”钱多多笑着应下,揣着银子走了。孙玉国转头对刘二说:“你去镇上散播消息,就说百草堂的百合放久了,药效都散了,不少人喝了没用。再带几个人,去百草堂闹一闹,就说他们的药治坏了人!”刘二点头应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药香镇里渐渐有了流言。有人说“百草堂的百合是去年的陈货,我邻居喝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人说“济世堂的百合又白又新鲜,孙掌柜亲自试过,治咳嗽可灵了”。不少村民被流言误导,心里犯了嘀咕,再去百草堂抓药时,脚步都慢了些。这天一早,百草堂刚开门,刘二就带着几个村民冲了进来,为首的村民捂着肚子,脸色难看:“王掌柜,你这药是不是有问题?我喝了你的百合汤,不仅咳嗽没好,还腹胀口干,疼得直冒冷汗!”刘二在一旁煽风点火:“肯定是你们的百合坏了,用陈药糊弄人!我看你们就是想赚黑心钱!”
王宁正在给一个老人诊脉,见这阵仗,放下手平静地说:“这位乡亲,你先别急。你喝药多久了?除了百合汤,还吃了别的东西吗?”那村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喝你的药,我喝的是济世堂的百合汤……”刘二赶紧打断他:“你记错了!你明明喝的是百草堂的药!”王宁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明白。他转身从药柜里取出百草堂的干百合,又让学徒去济世堂买了一包他们的百合,放在桌上对比:“大家来看,我这百合是自然晾晒的,颜色是淡黄色,闻着有淡淡的药香;而济世堂的百合,颜色雪白,凑近闻,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说着把两包百合递到村民面前。
村民们轮流看着、闻着,纷纷点头:“确实,百草堂的百合有药香,济世堂的这味儿不对劲。”张阳药师这时端来两碗水,把两种百合分别放进去,用勺子轻轻搅动:“大家再看,百草堂的百合煮出来的水清澈,带着甜味;济世堂的百合煮出来的水有些浑浊,还带着点怪味。”刘二见势不妙,想悄悄溜走,却被林婉儿拦住。她双手抱胸,眼神锐利:“刘二,你刚才说这位乡亲喝的是百草堂的药,现在怎么解释?”刘二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那为首的村民也慌了,赶紧说:“我、我是被刘二逼着来的,他说只要我来闹事,就给我钱……”
真相大白,村民们纷纷指责刘二和孙玉国。王宁却没再多说,只是对大家说:“大家治病心切,我能理解。但药材好坏,不能只看颜色,得看药效、闻气味。以后大家买药材,要是拿不准,随时来百草堂问,我一定知无不言。”村民们散去后,张娜收拾着桌上的百合,眉头紧锁:“孙玉国也太过分了,用硫磺熏制的百合,这不是害人吗?”王宁叹了口气,看着窗外:“他只想着生意,却忘了医者的本分。只是这事儿,恐怕还没结束。”果然,当天下午,孙玉国就带着几个伙计来到百草堂,进门就拍着桌子:“王宁,你凭什么说我家的百合是硫磺熏的?你这是故意诋毁我济世堂的名声!”王宁站起身,神色平静:“孙掌柜,是不是硫磺熏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闻在心里。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正经药材上,别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孙玉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瞪了王宁一眼,甩袖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林婉儿低声说:“孙玉国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得小心些。”王宁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百合,轻轻摩挲着:“只要我们守着本心,用好药材,就不怕他折腾。”
硫磺百合的风波过去三日,药香镇的晨雾还没散尽,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就见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少年跌跌撞撞跑来,发髻散乱,袖口沾着泥点,嘴里不停喊着:“王掌柜!王掌柜救命!我爷爷咳血了!”王宁刚把刚晒好的百合干收进瓷罐,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那少年是镇上老秀才郑钦文的孙子郑小秋,平日里总跟着爷爷来药铺看书,此刻脸色惨白,抓着王宁的袖子直发抖:“今早我去叫爷爷起床,就见他咳了一地血,身子软得站不起来,还直喊冷……”
王宁没再多问,抓起药箱就往外走。药箱是梨花木做的,边角被磨得发亮,里面整齐码着脉枕、银针和应急药材,他脚步匆匆,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张娜在后面追着喊:“带上件厚衣裳!今早露重,老秀才身子弱!”林婉儿闻言,转身从里间取了件半旧的棉袄,快步跟上王宁的脚步。
郑钦文的家在镇西头的老巷里,院子里种着两棵桂花树,花瓣落了一地,却没半分香气能压过屋里的药味。王宁走进卧房,就见郑钦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泛着青紫,见王宁进来,想抬手打招呼,却咳得胸口剧烈起伏,帕子上又添了几道暗红的血痕。“老郑,别说话,先让我诊脉。”王宁坐在床边,将手指搭在郑钦文的腕上。指腹下的脉搏细弱无力,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他又掀开郑钦文的眼皮看了看,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再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竟是凉的——这不是之前镇上流行的阴虚燥咳,反倒是风寒入肺的症候。
“小秋,你爷爷这几日是不是淋过雨?”王宁问道。郑小秋点头:“前天下午下了场急雨,爷爷去书院收书,回来时淋了半身湿,当晚就开始咳嗽,他说没事,没想到今早会咳血……”王宁站起身,从药箱里取出纸笔,一边写药方一边嘱咐:“你爷爷这是风寒犯肺,肺络受损才会咳血,得用麻黄汤温肺散寒,万万不可用百合——百合性偏凉润,用在风寒症上,就像往冰窖里添雪,会加重病情。”他写好药方,递到郑小秋手里,又特意指着“麻黄”“干姜”几味药说:“抓药时让张阳药师给你包好,回去后用砂锅煎,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一刻钟,趁热喝,喝完盖被捂汗,千万别再受凉。”
林婉儿这时把棉袄盖在郑钦文身上,又摸了摸他的手,还是冰的,便说:“我去灶房烧点姜茶,让老秀才先喝着暖身子。”说着转身去了灶房,不多时就端来一碗姜茶,热气腾腾的,郑钦文喝了几口,嘴唇终于有了点血色。王宁交代完注意事项,刚要回药铺,就见张阳药师匆匆跑来,手里拿着郑小秋刚抓的药,脸色有些急:“王掌柜,小秋刚才抓药时,非要多要一包鲜百合,说‘之前镇里人咳都用百合,爷爷咳血更该用’,我劝了半天他也不听,还说您是忘了之前的药方……”
王宁心里一紧,转身就往郑钦文家跑。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郑小秋的哭声:“爷爷!爷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他冲进卧房,就见郑钦文躺在床上,咳得比刚才更厉害,嘴角挂着涎水,身下的褥子湿了一片——竟是腹泻了。“小秋,你是不是给你爷爷喝百合水了?”王宁快步上前,摸了摸郑钦文的肚子,鼓鼓的,还带着点凉。郑小秋红着眼眶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我见爷爷喝了药还咳,就想起之前您用百合治咳嗽,便去药铺拿了些鲜百合煮水……没想到爷爷喝了没多久就开始拉肚子,还咳得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