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几个穿着与他脚下黑泥几乎同色油污工装的工人,踩着粘稠的地面匆匆前行,乔林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仿佛他们是引领他走向生存的灯塔。
他甚至试图说服自己,用力地去嗅空气中那越来越浓烈刺鼻的、混杂了金属腥味和焦糊味的复杂气息。
这就是成功和金钱的味道吗?
也许……是的?
不像乡下麦田的清香和牛粪的土腥,这味道霸道、陌生,却代表着一种他必须适应的“新世界”。
那些学识渊博的教士、衣冠楚楚的绅士,或是报纸上那些慷慨激昂的学者,可能会把眼前的景象描绘成烈火煎熬中的地狱图景。
但此刻,在乔林这个初来乍到、双眼被渴望和生存本能所占据的乡下小伙子心中,这座烟雾迷城却奇异地展现着一种苦涩的希望。
它象征着挣脱土地束缚的自由,象征着可能拥有的知识,如果他能攒下钱去读夜校?
现在的他远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上了截然不同的、无法预知却又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夜幕如同倾倒的浓墨,迅速浸染了本就灰暗的天空,却无法完全覆盖城市地面上煤油灯和工厂熔炉投射出的橘红灯光。
寒气像细碎的冰渣,渗进乔林单薄的衣衫。
他打着哆嗦,一只手死死护着裤腰里的钱袋,另一只手捏紧了已经发硬的面包——这是他最后的口粮。
他必须在寒冷的夜里找到一个能容身的地方。
在火车站外的一个小报摊上买了一杯廉价热茶,他哆嗦着小心地抿着,顺便向看起来面善的报摊老头询问。
靠着报纸角落那些蝇头小字的图片广告,加上老头含糊不清的指点,乔林终于摸到了一个工人聚居区。
所谓的“房子”,让乔林理解了报纸上那个冷冰冰的词——“贫民窟”。
他最终租下的,是一位面相刻薄但还算讲规矩的老房东——萨默尔太太——位于一处大杂院二楼走廊尽头的小小蜗居。
严格来说,那只是楼梯下隔出来的一个斜顶角落,堪堪放下一张窄小的木板床和一个破木箱,他甚至不能坐在床上,只能蹲着上床。
就算是这样,乔林的运气算是不错的。
萨默尔太太的严厉远近闻名,她厌恶酗酒的醉汉,痛骂不交房租的痞子。
但对于乔林这种看起来还算本分、眼神里还带着点乡下人怯生的年轻小伙子,倒是默许了他用身上仅有的十五个铜第纳尔预付了一周租金。
乔林不敢奢求更多,内心对萨默尔太太充满感激。
比起在走廊阴影里蜷缩的陌生人,比起那些号称“背靠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同一个狭小房间里的十几个工友床位。
他至少拥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能躺平的独立“空间”。
当然,说环境好?
那简直是个笑话。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无法消散的复杂恶臭。
下层楼板散发的腐朽木料味、公共污水槽传来的隐约馊腐味、潮湿衣物捂出来的霉味、隔间里飘出的廉价烟草味、还有底层厨房传来的鱼内脏腥气。
它们混合发酵,钻进鼻腔,粘在肺叶上。
他住的这排房子,和左右前后所有的房子都紧紧地、疯狂地挤在一起,共用着薄得像纸糊的墙壁、唯一的一扇公共窗户和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大门。
它们排列得如此密集,简直如同一整排、一长串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彼此牵绊,摇摇欲坠。
“多米诺骨牌?”乔林疲惫地倒在冰冷的木板上,脑海里又跳出这个从室友弗兰米那里听来的新词。
隔壁床位,早他几天租下这个斗室的钳工学徒弗兰米,正就着窗外昏暗的灯光修补他那磨穿的鞋底。
“就是多米诺接龙啊,”弗兰米头也不抬,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
“乡下小子,玩过没?把牌一张接一张排好,推倒第一张,后面的就跟着哗啦啦全倒了。能把对手憋死。”
“哼哼。”
“等哪天发工钱心情好了,我带你去街角老汤姆那玩玩……现在......”
弗兰米收拾好了工具,接着小屋瞬间陷入一片只有极微弱呼吸的环境。
“现在快睡吧,该死的叫醒工‘一会儿’就要来了,到时候保准你头疼得像被铁锤砸过。”
弗兰米翻了个身,把破毯子蒙过头顶,下一秒呼吸就变得沉重起来。
“叫醒工……”
乔林的疑问被黑暗和弗兰米瞬间响起的鼾声堵了回去。
他其实也没力气问了。
十几个小时在哐当作响、煤灰飞舞的铁皮车厢里,再加上一下午在陌生的、布满陷阱的烟雾迷城中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挣扎奔波,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精力。
他连包袱都懒得解下来当枕头,就这么侧身蜷缩着,粗硬的麻布摩擦着脸颊。
黑暗和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在狭窄木板的冰冷触感和刺鼻气味的包围中,乔林的意识渐渐模糊。
在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丝清醒里,他似乎又闻到了家乡的气息——是夏日雨后打谷场弥漫的麦粒清香?
还是冬日壁炉里燃烧松枝的温暖烟火气?
他已经分辨不清,只觉得干燥温暖。
紧接着,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祖父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站在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麦浪前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