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熟悉的翠绿田埂和低矮农舍早已被抛在身后许久。
取代它们的是连绵不断、低矮拥挤的红砖房屋,以及高耸入云、仿佛要刺破苍穹的烟囱群。
那些硕大的烟囱口不间断地喷吐着浓重、粘稠的黑烟,如同无数条来自地底深渊的恶龙,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蜿蜒翻滚。
克洛斯贝尔——这座被同乡们描绘成“巴尔铎克人骄傲”、充满金色沙滩与蔚蓝海水诱惑的度假胜地。
此刻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面貌迎接乔林。
车厢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拉开,混杂着铁锈、煤渣和皮革汗腥味的热浪猛地扑来,呛得乔林一个趔趄。
祖父布满老茧的手,记忆中温暖而粗糙的触感,在摩肩接踵的人流推搡下瞬间消散。
他记得祖父说起克洛斯贝尔时的双眼,浑浊却闪着光,讲述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和悠扬的汽笛声……
可脚下不再是他熟悉的、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柔软土地,而是冰冷的、由无数小拳头大小的鹅卵石铺成的路面。
只是这些原本色彩斑斓的“碎花布”鹅卵石,早已被无处不在、厚厚的一层油亮煤灰彻底涂抹成了单一的、令人不快的油腻黑色,踩上去黏糊糊的。
乔林下意识地攥紧了肩头那个瘪瘪的、磨得发亮的粗麻布包袱。
这煤灰让乔林有些熟悉——波利亚先生。
那个昂首阔步走下马车、拿着盖有红色印章的土地法案文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了乔林家世代耕作的土地归属权易主的那个男人。
他那套本该光鲜笔挺的外套上,不就沾染着同样肮脏油腻的黑泥点子么?
正是那些黑点子,像落在昂贵奶油蛋糕上的苍蝇,让波利亚先生趾高气扬的姿态,在乔林心里打了几分荒唐可悲的折扣。
乔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调整自己的心情,也试图找寻祖父口中那种清凉的海风气息。
然而——“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
这根本不是什么空气!
那钻入肺腑的刺激感辛辣、刺鼻,带着浓郁的硫磺和煤炭的焦糊味,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气管里搅动!
他慌忙捂住口鼻,惊惧地想,这弥漫的白色雾霭里,难道潜伏着无形的魔鬼,或是某个恶毒诅咒?
晨雾中的清新、清冽的空气是他过去十几年生活的一部分。
而此刻,克洛斯贝尔冷酷地只用了一息时间,就逼迫他以最快的速度,用上了近乎屏息的技能——只用最小的气流,维持着生存所需的最低呼吸频率。
这哪里是雾?
分明是成千上万的工厂烟囱排出的、饱含煤灰颗粒的浓烟,混合了穿城而过的塞西尔河升腾起的湿润水汽。
它们共同酿造出一锅笼罩全城、令人目眩的巨大“迷幻药剂”。
就在乔林努力眨掉被熏出的泪水,对着眼前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灰白色“浓雾”露出迟疑和一丝畏惧时。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猛地拍在他瘦削的肩头。
是同村的弗里尔大叔!
这位比自己早来城里半年的汉子,此刻面孔在烟霭中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和压低、沙哑的声音异常清晰。
“听着,小乔林!”
弗里尔大叔凑近他的耳朵,带着浓郁的家乡口音,声音虽低却异常严厉。
他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晃动的人影。
“管好你的钱袋!别让贼骨头惦记上!看好包袱!记住喽,在这种鬼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乔林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胸前,那略显鼓胀的位置。
那里藏着全家凑出来的最后几十枚宝贵的铜第纳尔。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鬼日子,对那帮下水道里的耗子来说是绝好的买卖!”
话音刚落,弗里尔大叔也不待乔林反应过来道谢,他那魁梧的身影就灵活地一扭,瞬间融入了前方翻涌不定的灰白浓雾中。
转眼间,弗里尔大叔仿佛被那城市的肺腑吞噬了一般。
乔林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明白了大叔的警告。
这弥漫的烟雾简直就是为小偷量身定制的天然屏障和无良同伙!
他赶紧将装着宝贵铜板的粗布小袋子从外套内袋摸出,塞进裤腰深处扎紧,并用包袱死死抵在那个位置。
他学着弗里尔大叔那样绷紧脸庞,眼神不敢在任何陌生面孔上停留。
乔林紧紧抿着嘴,将自己缩成一个充满戒备的、不引人注目的点,艰难地随着人潮的方向挪动。
脚下的黑泥粘腻湿滑,可他不得不继续前进。
土地被圈占,世代务农的家族之根被无情斩断。
离开贫瘠却安宁的故乡,正是因为那些从城里回来探亲的同乡们兴奋的描述。
大城市,遍地是工作!是金币和银币,干一个月,顶得上乡下吭哧吭哧干一年的麦子!
波利亚先生也说过,这些喷吐着黑烟的高耸烟囱,就是滚滚财源,是进步和未来的象征!
对乔林来说,这些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就是生的希望,是他在饥饿和流离失所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听说工厂停工,工人们就会被赶出来挨饿——那在乔林心中,几乎等同于最可怕的死刑宣判。
为了家乡年迈的父母那因焦虑而更显佝偻的背影,为了弟弟妹妹们巴巴望着饭锅的、充满饥饿感的大眼睛,他必须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