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谈了什么,外人却无从知晓。
就在叶明琛被这圣旨压得喘不过气时,另一股压力,在五羊城内悄然积聚。
从花县、从化、增城等地逃出的士绅地主,还有风闻西军要打肇庆、惠州,提前跑路的豪强,拖家带口,如同溃堤的洪水,涌进了五羊城。
他们失去了地位、田宅、店铺、金银等作威作福的根基。
往日的绫罗绸缎、前呼后拥,换作了满身的泥泞、满眼的惊慌,以及怀里紧抱的些许细软。
城中的客栈、会馆、寺庙,都被这些逃难的“老爷”及其家眷,塞得满满当当。
稍稍安顿下来,那惊魂稍定后的怨气,便开始发酵。
他们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需要有人来为他们的损失负责。
很自然地,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城中,那座戒备森严的总督衙门。
起初,只是几位尚有颜面的致仕官员,递上名帖求见叶部堂,准备陈说利害。
可叶明琛正焦头烂额,不是推说身体不适,便是借口军务繁忙,一概挡驾。
这种避而不见,如同火上浇油。
很快,聚集在总督衙门外的官绅富豪,越来越多,很快就有了数百人。
他们不再讲究体面,从最初的低声抱怨,变成了激动的哭诉,乃至高声的质问。
一位从花县逃出来的老举人,须发皆白,在子侄搀扶下,颤巍巍地指着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老泪纵横:
“叶部堂!老夫祖居花县,十代诗书传家啊!”
“如今祖宅被焚,田产充公,连祖坟……都让西贼给刨了!”
“您是一省之主,封疆大吏,岂能坐视我们这些良善人家破人亡,宗祠不保!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凄切的哭喊,引来四周一片心酸的同感和应。
人群中,一个胖胖的商人,杭绸长衫的下摆沾满了泥点。
他不敢像老举人那般直斥,便挤到相熟的王举人身旁,额角青筋暴起,双手无意识地用力搓着,压低的嗓音却带着颤,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楚:
“完了……全完了!我在增城的货栈,里头还有刚到的两船苏杭绸缎……全都便宜那帮西贼了!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啊!”
他猛地抓住王举人的胳膊,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王相公,您给评评理!”
“我们年年老老实实,交那么多税饷,厘金、捐输,何曾少过一分一厘?”
“不就图个太平,图个官兵庇护吗?”
“现在贼人都打进家来,把我们的根都给刨了!”
“兵呢?朝廷的兵马到底在哪儿?!难道就只会……缩在这五羊城里,眼睁睁看着?!”
这话戳中了在场许多士绅的痛处,却无人敢像他这般赤裸裸地喊出来。
王举人脸色一变,赶紧拉他,低声劝阻:
“李东家,慎言!慎言!这是什么地方,岂可胡言乱语!”
李姓商人像是猛然惊醒,倏地闭紧了嘴巴。
胸口却仍因激动而剧烈起伏,脸上悲愤交加,重重一跺脚,把后面更难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阵压抑不住的呜咽。
“请部堂出兵!”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都成丧家之犬了!”
“出兵!出兵!”
人群骚动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虽然无人敢真的冲击衙门,但那汇聚起来的怨气,却如同实质般,越过高高的围墙,沉甸甸地压向衙门深处。
府衙的守卫们,紧握着刀鞘,组成人墙,厉声呵斥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不止是外面,城内的官员也并非铁板一块。
许多本地官员,他们的家族产业、亲朋故旧也在周边州县,此刻同样损失惨重。
他们不敢像外面士绅那样聚众喧哗,却通过各种渠道,或明或暗地向叶明琛施加压力。
布政使司一位老经历,借着送呈公文的机会,对粤省巡抚柏贵低声叹息:
“柏抚台,非是下官多嘴,外面群情激愤,长此以往,恐生变故啊……”
“况且朝廷旨意已下,若再无动作,部堂大人他……对上对下,恐怕都难以交代?”
按察使衙门某位佥事,在私下的酒宴上,“无意”间透露:
“听闻都察院那边,已经收到粤省学子联名告状信数十封,弹劾部堂‘养寇自重’、‘坐视地方糜烂’……”
“京城里的风声,似乎不太妙啊。”
这些来自“自己人”的声音,像细密冰冷的针尖,从四面八方刺向叶明琛,让他真切地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赖以统治的官场基础,正在剧烈地动摇。
倘若失去了本地官绅士人的支持,即便勉强守住五羊城,他叶明琛在岭南,也将寸步难行。
而西军在占领区推行新政、分发田地的消息,仍在不断传来。
这不再仅仅是军事上的威胁,更是在争夺人心。
如果任由他们这般经营下去,用不了多久,粤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恐怕会在多地,反复上演。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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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