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冯连升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悄无声息地掀开冰冷的被子,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移动到维纪员的床铺边。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就压在维纪员薄薄的垫絮颤抖。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他迅速抽了出来,撕下来两页空白纸,又摸索到那支插在笔记本侧袋里的圆珠笔。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拿到东西后,他立刻弓着腰,几乎是匍匐着潜回自己的铺位,迅速钻回那几乎没有温度的破棉被里,用被子蒙住头,只留下一点缝隙透光。
被窝里弥漫着自己身上的酸腐味和棉絮的霉味。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将那两页偷来的空白纸和笔紧紧贴在胸口,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侧着身子,背对着通道,将纸铺在床上,借着铁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开始飞快地书写申诉信。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他听来却如同擂鼓。每一个字都倾注了他所有的冤屈、愤怒和最后的希望。
申诉信的内容在他心中早已酝酿了千百遍:他详细描述了如何被栽赃陷害;他控诉进入集训队严管组后遭受的非人折磨——无休止的体罚、刻意的刁难、言语的侮辱、精神上的摧毁……字字泣血,句句含冤。信的末尾,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恳求监部领导或驻监检察室的检察官明察秋毫,主持公道,还他清白,将他从这个“人间地狱”中解救出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叠好,又小心翼翼地用唾沫沾湿边缘,封成一个不易散开的小方块。然后,他再次如同鬼魅般溜下床,将笔原封不动地插回维纪员床铺垫絮下的笔记本侧袋,又将笔记本恢复原状。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铺位,将那封承载着他全部命运的信件,珍而重之地塞进了囚棉衣内侧那个唯一可以藏点私物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仿佛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支撑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近监部领导或检察官的机会。他记得很清楚,在坝子里出操的时候,有时能看到这些人从队列旁边路过,或许是去禁闭室提审犯人,或许是进监舍区视察。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可能会招致更残酷的报复。但严管组非人的折磨如同钝刀割肉,他早已不堪忍受。更重要的是,他的余刑已不足三年,今年是他获得减刑、提前出狱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继续被困在严管组,就会彻底失去这最后一次减刑机会。这封信,不仅是为了逃离眼前的炼狱,更是为了夺回他通往自由的最后一张船票!其份量,重逾千钧。
农历正月初八下午,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监狱上空。寒风依旧凛冽,卷起操场坝上干燥的尘土。集训队严管组的犯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维纪员嘶哑的口令声中,机械地踏着正步。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噗噗”声,在空旷的操坝上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冯连升站在队列里,身体随着口令摆动,但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般扫视着三门岗的方向。突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不只是监部分管改造的副政委,还有两位穿着检察官制服的人!三个人神情严肃,正通过三门岗,朝着操坝这边走来。冯连升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他死死盯着那三道身影,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
副政委和检察官边走边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正在出操的队列。他们的方向,正是朝着禁闭室去的。冯连升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喉咙。机会!唯一的机会!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就在这时,狱政科的洪科长和刘副科长,还有一名不认识的干部,也急匆匆地走进三门岗,同样朝着禁闭室方向快步走来。禁闭室里似乎关押了重要的狱内犯罪嫌疑人,但这与冯连升无关。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越来越近的副政委和那两位检察官身上!
二十米……十米……八米!副政委的目光似乎无意中扫过了严管组的队列。就是现在!
“报告!”一声嘶哑、突兀、几乎破音的喊叫撕裂了操场坝上单调的口令声。冯连升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出队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副政委和两位检察官猝不及防,被这突然冲到眼前的身影吓得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看守队列的集训队干部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厉声喝道:“冯连升!你要干什么?!站住!”严管组长和喊口令的维纪员更是魂飞魄散,这简直是当众挑战他们的权威!两人怒吼着,像被激怒的豹子般猛扑上去,试图抓住冯连升。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冯连升在距离副政委约五米的地方——这是《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明文规定的“安全距离”——猛地立定,身体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报告政委!我是宣教科服刑人员冯连升!因被人栽赃陷害被集训严管!这是我的申诉信!”话音未落,他迅速从囚棉衣内袋里掏出那两页折得整整齐齐、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递向副政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寒风卷着尘土从他们之间刮过。副政委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和被打扰的愠怒,但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他看了一眼冯连升,又扫了一眼那两页纸,没有立刻去接。洪科长、刘副科长等人也停住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冯连升身上。刘副科长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骂着什么。
副政委终于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那两页纸,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内容,只是冷冷地瞥了冯连升一眼,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你先回队列里去!我一会再看!”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他不再理会冯连升,对两位检察官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朝着禁闭室方向走去。洪科长等人也收回目光,快步跟上,只是经过严管组队列时,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冯连升身上。
组长和维纪员此时已经冲到冯连升身边,粗暴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死命地拖回了队列里,低声咒骂着:“狗日的!找死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冯连升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拖拽,只是目光还死死追随着副政委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禁闭室的门洞阴影里。操坝上,只剩下集训队和入监队单调重复的口令声、脚步声,以及远处几棵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上,几只乌鸦聒噪的嘶鸣,为这冰冷的画面添上最后一笔荒凉。
出操结束,队伍在压抑的气氛中被带回监舍。解手、点名,然后回到那间冰冷、弥漫着汗臭和绝望气息的学习室,坐在仅二指宽的、硬邦邦的“规范凳”上,等待开饭的铃声。按照惯例,组长此时一般不会出现在学习室,他更愿意在寝室待着翻看画册里的女明星或抽烟。但今天不同。冯连升的举动,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他和整个严管组管理权威一记响亮的耳光!私自脱离队列,严重违反监规纪律;越级申诉,更是触碰了监狱里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他竟然当着驻监检察官的面,向监部分管改造的领导告状!这简直是罪上加罪,是赤裸裸的挑衅!他身为组长,必须亲自来处理这个“刺头”。即使他不来,维纪员也绝不会放过冯连升。在严管组,“失控”是最大的禁忌,而冯连升今天的行为,无疑是失控的巅峰。
就在他满脸戾气,刚走到冯连升背后,抡起大手准备先给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后脑勺来一记狠狠的巴掌时。“冯连升!”学习室门口传来了值班干部冰冷的声音。
冯连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政委的回复来了!巨大的侥幸和微弱的希望瞬间冲淡了恐惧,他像被弹簧弹起一样,“呼”地站起来,挺直腰板,大声应道:“到!”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变调。他感觉那封申诉信正在他心口的位置发烫,他多么渴望听到一句“事情有待调查”或者“我们会核实”!
然而,干部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碎了他所有的幻想,将他那颗悬着的心瞬间打入深不见底、漆黑冰冷的万丈冰窟!
干部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学习室:“你反映给政委的事,政委已经回复了。”他顿了顿,目光像看一件垃圾一样扫过冯连升的背脊,“政委说,你私藏白酒和现金的事,证据确凿!没人陷害你,也没人冤枉你!”
冯连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干部一字一顿地强调,“叫你不要再申诉了!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