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福走到门岗的位置,对值门岗的犯人说:“兄弟,”侯本福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麻烦你,立马往七监区跑一趟。”
值门岗的犯人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对这位“侯老师”的敬畏:“侯老师,你吩咐!”
侯本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字句却异常清晰:“找到七监区值门岗的余游海,告诉他:我碗柜里,有一大钵今天刚打的回锅肉,还有一大钵红烧肉。那是三个人的份量,一筷子都没动过。叫他全部给你拿过来。”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对方,“你拿到以后,把两钵肉一起热好。回锅肉和红烧肉,你自己留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加重了语气,“全部给严管组的冯连升。你就说是他朋友给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值门岗犯人的眼睛,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警告:“记住,千万不要说是我给的!一个字都不准提我!懂了吗?一个字都不行!”
“侯老师,我懂了!”值门岗的犯人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侯本福在监狱里的地位和威望,以及他此刻眼神里蕴含的压迫感,让这简单的任务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使命感。他紧了紧衣领,深吸一口冰刀般的寒气,像一支离弦的箭,顶着刺骨的寒风,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七监区的、被昏暗路灯拉长的小道上,脚步踏在薄冰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咔嚓”声。
侯本福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风雪中,才缓缓转身,步履显得有些沉重地踱回了“老顽固”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寒风,但室内依旧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消毒水的气味。炉子里的煤块烧得半红不黑,散发的热量有限,只在炉口附近形成一小片温暖区域。
他摇摇头,对着办公桌后的“老顽固”——低声喟叹,声音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可能……确实是孽缘!”说完,他自顾自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糅杂了太多东西: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几分对命运的嘲弄,还有深藏于底的、难以言喻的苦涩与释然。那表情,复杂而怪异,如同监狱高墙内扭曲的人性缩影,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精准地描绘。
“老顽固”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越过老花镜片,落在侯本福脸上。炉火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更深的沧桑。“本福啊,”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破旧的风箱,“我在渡口桥监狱两进一出,耗了几十年光阴。在这活棺材里,能认识你这么个人,实在是难得。”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惋惜,“你这个人,心底善,气量大,能容人……可惜啊,命是好的,运道却差了点。”说到后面,他的声音竟有些发哽,喉头滚动了一下。
侯本福默默听着,走到炉子边,伸出手靠近那微弱的暖源。
“老顽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的块垒:“还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的吗?我的阳寿,也就剩下五年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缓缓收回,“如今,掰着手指头算,就剩半年光景了。明年的年三十……”他的声音彻底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你我,就是阴阳相隔了。像现在这样,守着个破炉子,喝口粗茶,聊几句闲天……这样的机会,没了。就只能……只能盼着来世,看看还有没有这个缘份了……”
炉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几点火星,旋即熄灭。一股沉重的伤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弥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风似乎更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户上的铁栏杆。
就在师徒俩沉浸在这份沉重而短暂的温情中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默,是刚才那个值门岗犯人,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喘息和一丝邀功的兴奋。他先是对“老顽固”恭敬地欠了欠身,然后转向侯本福,压着声音但语速很快:“侯老师,办妥了!按您吩咐,我把肉给他了,还把我自己那里多打的半坨饭也给他了。一个字都没提你!”他强调着最后一句,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和幸灾乐祸的冷笑,“嘿!您猜怎么着?那家伙,吃得跟头饿疯了的猪一样!摇头晃脑,‘吧唧吧唧’响得震天!啧啧,狗日的,看来是真饿慌了!”
“哪个?你们说的啥事?”一直沉默的“老顽固”抬起眼皮,明知故问地插了一句。
侯本福对值门岗的犯人点点头,语气温和:“好,辛苦你了兄弟!天冷,快去暖和暖和。”
值门岗的犯人又欠了欠身,退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炉火奄奄一息的微响。侯本福走到“老顽固”对面坐下,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将刚才托人给冯连升送肉的事,以及其中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师傅,说到底,孽缘也是缘。他冯连升是把我整了,害我不浅。但他现在落到这步田地,被丢进严管组受这份活罪,归根结底,不也是因为他当初整我的事才引火烧身的吗?”侯本福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当初挖坑想埋我,结果坑太深,把自己也陷进去了。一个坑埋了两个人。如今在这高墙之内,大家都已经是够苦的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没必要……再特意去为难他了。就当是……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
“老顽固”听着,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搪瓷缸,抿了一口冷茶,咂摸了一下滋味,才慢悠悠地说:“好,就按你说的,不为难他。”他放下茶缸,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洞悉世事的冷峭,“但是,本福,你信不信?冯连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只要给他一点星光,哪怕只是几点零星的星光,他立刻就能灿烂得找不着北!得意忘形,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哼,他那副德行,刻在骨头缝里的,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善茬!早迟,他自己会撞到枪口上去!”
侯本福看着师傅笃定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却也冲淡了之前的伤感。“师傅啊师傅,”他摇着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和感动,“你这心里啊,就是向着我的!我的敌人,你比我自己还要恨!”
“老顽固”哼了一声,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缸“哐当”一跳,茶水溅出几滴。“那是!”他毫不掩饰,苍老的声音里爆发出一种凶悍的戾气,“老子看着他狗日的那副嘴脸,就想冲上去,几拳几脚!直接搞死他个王八蛋!省得碍眼!”
侯本福赶紧收敛笑容,站起身,做出安抚的姿态:“师傅息怒!息怒!你老是什么身份?龙虎之威,何必去跟地上爬的一只蚂蚁生气呢?不值,不值哈!”他拿起暖水瓶,给“老顽固”的茶缸里续上热水,袅袅的热气暂时模糊了老人脸上未消的怒容。
严管组的日子,像一块吸饱了苦水的海绵,沉重而压抑。春节这三天难得的“放假”,对这群身心俱疲的犯人来说,并非欢乐,而是奢侈的喘息。严重的睡眠剥夺像跗骨之蛆,大多数人都选择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床上,像冬眠的动物,贪婪地捕捉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昏沉。铁窗外偶尔传来远处监区的零星鞭炮声,更反衬出这里的死寂。
从年三十那顿难得的、泛着厚厚油光的“大油荤”开始,一直到正月初三,每天中午的饭食里,竟都破天荒地飘着几片薄如蝉翼的肉片。那点油腥,在平时寡淡到令人绝望的伙食映衬下,简直成了无上美味。尽管肉片屈指可数,每次分到碗里,都引来无数道贪婪目光的聚焦,但毕竟,这是“年”,是监狱给予的、极其吝啬的一丝“区别”。
正月初二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透。监舍里弥漫着沉重的鼾声和浑浊的气息。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冯连升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老鼠,耳朵警觉地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动静。他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维纪员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慢吞吞地起床,趿拉着破旧的棉鞋去洗漱间。其他人,包括组长,都还沉浸在难得的、深沉的睡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