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喜形于色,纷纷搓手跺脚。十几个穿着同样臃肿灰蓝色囚棉衣的汉子,簇拥着怀抱行李的侯本福,在谢教导员、文干部以及一同出来的魏干部、李干部的带领下,缩着脖子,顶着凛冽的寒风,浩浩荡荡却又秩序井然地向七监区走去。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末子,扑打在他们的裤腿上。队伍里不时传来低语和互相提醒“走快点暖和”的声音,侯本福走在中间,感受着身边涌动的体温和那份沉甸甸的关切,禁闭室那七天的冰冷孤寂、集训队严管组三个月的压抑煎熬,似乎正被这兄弟情谊的暖流一点点融化。
七监区的监舍楼在冬日里更显陈旧肃穆,墙壁上挂着几道冰凝子。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煤烟味的暖意扑面而来,与外界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谢教导员陪着魏、李两位干部在监区办公室里围着火炉喝茶闲聊,叙着旧情。文干部则带着侯本福和这一大帮人,穿过略显昏暗但还算温暖的走廊,径直走向监舍内部。
“喏,就这间。”文干部推开一扇门,一股更暖和一些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人体气息飘了出来。“进来暖和暖和。”
侯本福抱着被子走进去,目光一扫,心中微微一动。这间监室比他想象中宽敞许多,偌大的空间里,只摆放着五张双层铁架床。更难得的是,只有靠窗(窗玻璃上结着冰花)的四张下铺铺着叠放得如同豆腐块般棱角分明的铺盖和摆放整齐的枕头,透着一股严整的纪律性。其余的上铺和下铺,包括靠里的一张床,都是光秃秃的木板,空空荡荡。重点是寝室里居然有一个铁皮火炉,可能是寝室的人出工去了,火是封起的,但明显有一股诱人的暖意。
“怎么样,侯本福?这间寝室的条件,不比你在宣教科差吧?”文干部带着点自豪问道,显然对这个“积委会专用”的待遇颇为满意。因为这是二楼,无论是采光、通风、视野,都的确比宣教科寝室更好,重点是还烧了炉火在寝室中间,这恐怕也只有七监区这个以锻造为主业的用煤大户才有这样的底气。宣教科,编辑室和教研室烧着炉火,但那是犯人自己凑钱买煤。
侯本福还没来得及开口评价,紧跟着进来的黄忠福已经舒服地“嘶哈”了一声,搓着手凑近炉子,眼睛放光地扫视着空荡荡的铺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呀!这地方巴适!有火烤!文干部,干脆我也申请调到你们七监区来算了!”
侯本福把被子和塑料袋放在一张空铺上,感受着炉火传来的暖意,回头笑着打趣道:“黄哥,我这点‘待遇’,可是用少减两年刑,外加七天禁闭、三个月集训严管的代价换来的!你都是坐余刑的人了,还折腾调啥单位?安心等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文干部也笑了,接口道:“黄忠福你就别眼馋了。这是我们监区积委会几个人住的地方。侯本福来了,肯定也是积委会的。今早监区长还提了,干脆让你来当这个积委主任!”他看着侯本福,语气认真起来,室内的温度和他温和他温和的脸都给人一种久违的暖意,“我们监区之前这个位置,要么是生产技术顶呱呱的‘大拿’,可让他管人、协调事儿,那就跟‘猫吃团鱼——找不到头’,笨手笨脚;要么就是过去社会上混得开的‘大哥’,动不动就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吼着要‘去歪角单挑’,你说好笑不好笑?喊他当领头羊,又不是喊他去打群架!侯本福,你文化高,有经验,懂规矩,这个担子,早迟得你来挑。”
黄忠福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烤火了,麻利地帮他把那床垫絮铺在空床板上,又把被子放上去。“先随便铺一下,等会儿把你宣教科那几床厚棉絮搬过来再重新弄过,这大冷天的,多铺点暖和!”他一边拍打着床铺一边说,动作带着一股子热乎劲。
文干部点点头:“行,你们兄弟伙要坐下聊天,就去积委会办公室吧,那边有桌椅,炉子也烧着呢,比这儿还暖和点。这会儿监舍里就两个留监的(负责卫生或值班的犯人),清静得很。”说完,他也转身朝办公室方向走去,把空间留给了这群牢友。
积委会办公室就在监舍走廊的尽头,跟监室一样大的房间,桌椅齐全,墙上贴着几张有些褪色的改造标语和卫生评比表。最显眼的是屋中央烧着旺旺的铁炉子,通红的炉壁散发着稳定的热力,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洋洋的。众人刚坐下,一个穿着囚棉衣、剃着光头、身材敦实、脸上带着几分江湖气的犯人,端着一个硕大的、能装下三四斤水的搪瓷茶缸,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摞一次性塑料杯。茶缸上方热气腾腾。
“侯老师!哎呀,真是侯老师调到我们监区来了?!好好好!太好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惊喜,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寒气,但很快被室内的暖意包裹,“侯老师你放心,我们七监区的日子,冬天有炉子,不一定就比宣教科差!日子过得好不好,关键看人!领导要是看重你,把你当个人才用,那日子自然就舒服得很!来来来,喝茶喝茶!刚泡好的,滚烫滚烫的,老家带来的土茶,劲儿大,喝起过瘾!”
侯本福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热气氤氲的大茶缸。缸子外壁烫手,里面深褐色的茶汤散发着浓郁的、带着点烟熏味的茶香,光是闻着就让人感觉驱散了几分寒意。“谢谢你!谢谢你!兄弟贵姓啊?我以前来七监区检查学习,好像经常看到你在门岗上值班。”侯本福对这张脸有印象,尤其是那光溜溜的脑袋。
“免贵姓余,年年有余的余!余游海!”光头犯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大家都叫我‘老象皮’!”他像是自嘲,又像是带着点炫耀,“为啥叫这个?嘿嘿,还不是因为以前不‘醒水’!不参加劳动,消极怠工,被送集训队‘回炉’了两回!还有一回,寒冬腊月的,拿板凳敲了组长的头,又被送进去一回!那里面,嘿,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疼,挨整也挨够了,挨打也挨够了,皮实了!”他说着,竟直接动手掀起了自己囚棉衣的下摆,接着又掀开里面的毛衣和秋衣,露出一截粗壮的腰身。冷空气瞬间侵入,让他打了个哆嗦。
“侯老师你看嘛!”他指着自己左侧肋骨下方一处明显的、微微凸起变形的部位,那皮肤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有些粗糙,“现在这匹肋巴骨还是翘起的!就是集训队那年冬天,那几个下手没轻没重的杂种给打的!骨头都给我干折过!这疤,一到阴冷天就发酸!”那狰狞的旧伤疤在略显松弛的皮肤上异常刺眼,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暴戾与残酷,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季节提及,更添一份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