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亢龙有悔(2 / 2)

狱中十七年 森海潮 3202 字 4个月前

“懂了懂了!老先生教训得对!受教了,我听你的.!”这维纪员连连点头哈腰,双手下意识地抱拳作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刚才……刚才我们组长也把我狠狠训了一顿!他说我……说我有眼不识泰山!在渡口桥监狱,侯老师各方面都是真正的‘Nuberone’!是顶呱呱的人物!都怪我瞎了眼!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跟我这不懂事的小人一般见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好话。

侯本福看着他这副前倨后恭、惶恐不安的样子,心中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反而生出一丝怜悯。他深知监狱是个大染缸,也是个修罗场,新人容易迷失,也容易走上歧路。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从旁边拖过一把木椅子,放在自己和师傅中间,请这个维纪员过来坐下。

“兄弟,坐吧。”侯本福面带微笑,语气平和,“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今天这事,也算是个缘分。至于什么‘Nuberone’,都是虚名浮云,不值一提。”他微微叹了口气,眼神里掠过一丝沧桑,“再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现在已是‘牢中之牢’的‘犯人中的犯人’了,以后在这里,还要仰仗兄弟你多多关照。”他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抱了抱拳,语气诚恳,“还没请教兄弟贵姓大名?”

这维纪员见侯本福如此谦和儒雅,内心顿生敬佩,也顿有受宠若惊之感,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坐下,忙不迭地回答:“免贵姓骆,骆嘉树!熟悉我的人都叫我‘骆娃’,侯老师您……您也叫我骆娃就行!”他紧张地搓着手,不敢直视侯本福的眼睛。

侯本福闻言,眼神微微一亮,若有所思。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划痕的旧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回忆什么,口中轻声吟诵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在这杂乱的房间里回荡。骆嘉树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太懂具体意思,但那抑扬顿挫的调子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肃穆。

“骆兄弟啊,”侯本福吟罢,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你这名字,‘嘉树’,‘嘉’是美好,‘树’是栋梁。你父母是有文化的人啊,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寄予了厚望的。希望你如嘉树般美好,如橘树般‘受命不迁’、‘深固难徙’,志向坚定啊。”

骆嘉树脸上的尴尬和惶恐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讶,有触动,更有一丝被提及父母的羞愧。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是……侯老师您说得对。我爸爸是我们老家镇政府的文教办主任,我妈是镇上完全小学的校长,还兼着语文老师……他们……他们对我期望是很高……”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可惜……是我自己不争气。初中读完,考了三年高中都没考上,最后……最后就放弃了。然后就在社会上跟着一些人瞎混,越混越糊涂……最后……就混进了这个鬼地方。抢劫罪、伤害罪……数罪并罚,十五年。去年才送到渡口桥,年底分到这集训队……”他拿起桌上“老顽固”刚才给他倒的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似乎想冲淡喉头的苦涩。

“你爸爸也是镇政府文教办工作?”侯本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眼神也飘忽了一瞬。一瞬间,那些早已褪色的画面涌入脑海——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书卷的墨香,同事们的谈笑风生,踌躇满志地规划乡镇教育发展的蓝图……那是他曾经的世界,干净、有序,充满了理想的光辉。然而,那画面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一碰就碎裂了,只剩下眼前冰冷的墙壁、呛人的烟味和骆嘉树年轻却已布满风霜的脸。他迅速收敛心神,回到现实,但那一闪而过的追忆,还是被“老顽固”敏锐地捕捉到了。

“骆娃,”一直沉默抽烟的“老顽固”开口了,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语重心长,“侯老师是好人。在渡口桥时间待得长点的老兄弟些都晓得。这次进严管组,那是被人栽了赃,泼了脏水!我们没本事放他出去,但在这个鬼地方,要懂得保护好人!”他拉开抽屉,摸索半天,掏出一盒明显比他自己抽的好得多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骆嘉树,“我们严管组,是干啥的?就是专门整人、夹磨人的地方!但是我们不整好人!不夹磨我们的朋友!懂不懂?”

骆嘉树双手接过烟,像捧着圣旨,连连点头,态度无比恭谨:“懂!懂!老先生说得太对了!是我糊涂!是我太嫩了!才来渡口桥没几天,好多门道都还没摸清,规矩也懂得少。以后……以后还得多靠老先生、侯老师你们指点、提携!”他笨拙地掏出火机,“啪”地打燃火,毕恭毕敬地捧到“老顽固”嘴边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似乎想用这口烟压住内心的波澜。

“是啊!”“老顽固”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变得深邃,“你连这潭水有多深多浅都没探明白,就敢随便乱撑船?哪天一个大旋涡把你吞了,一个浪头把你打翻了,一块暗礁把你撞个稀巴烂,你都不晓得是咋个死的!今天要不是我过去拦着,你真把侯老师欺负狠了,信不信?只要他稍微皱个眉头,递个眼色,你在渡口桥的日子,那才叫‘难过’!寸步难行!懂不懂?”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骆嘉树心上。

骆嘉树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抖,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他之前只想着在新环境里立威,哪里会考虑这么多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关系?此刻听着“老顽固”的话,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侯本福见师傅训导得差不多了,骆嘉树也一副诚惶诚恐、真心悔过的样子,便适时地开口,给他一个台阶下:“骆兄弟,你知道大家都叫我‘侯老师’,但老先生又是我师傅,你就晓得老先生的水有多深。”他指了指“老顽固”,“我师傅才是真正的‘高人。所以啊,你平时没事,多向老先生请教,多学点做人处事的道理,多学点养生,多学点文化。渡口桥这地方,比较复杂,要学会看事。”

骆嘉树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侯本福一眼,又对着“老顽固”连连点头:“是是是!侯老师说得对!我一定多跟老先生学!”

三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气氛缓和了许多。骆嘉树看了看墙上一个模糊不清的挂钟,站起身:“老先生,侯老师,你们慢慢聊。我得回严管组那边盯着了,万一出点啥事,不好交差。”他现在说话,明显带上了几分恭敬和谨慎。

“老顽固”挥挥手:“去吧去吧,是该盯着点。侯老师在我这儿再喝会儿茶,醒醒神。”

骆嘉树又对两人欠了欠身,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三天后,下午六点半。

集训队笼罩在一片下班后的寂静之中。其他干部都已下班离开监狱,只留下一个值班干部在办公室,他拿着遥控器不停地翻着台茫无目标地看电视,其实他在等三个人,不然,他会叫犯人来陪他下围棋。

侯本福被一个值班的犯人维纪员叫到走廊上,这个维纪员说:“侯老师,干部办公室找你,有三个女干部在那里,应该是来来看你的。”

“三个女干部?”侯本福略一诧异,但立马就猜到是哪三个女干部了。

“是的,‘狱中一支花’都来了。”这个维纪员陪着侯本福走过一截走廊,“侯老师真牛逼,‘狱中一支花’守了你十几年!”这维纪员朝侯本福伸出大拇指。

“不要乱说,她和我就是普通朋友关系。”侯本福认真地说着善意的谎言。

就在他即将走到巷道尽头时,干部办公室“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张熟悉得让他心尖发颤的脸庞,带着急切和忧虑,探了出来,四目在灰暗的空间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