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桥监狱集训队的严管组,如同这座森严堡垒中最幽深、最压抑的胃袋,专门消化那些被认定为“刺头”或“违规者”的犯人。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汗馊味和绝望混合的浊气。高墙无窗,只有几盏惨白的日光灯管从天花板上投下冰冷的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光影。铁栅栏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咳嗽,以及偶尔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墙壁斑驳,留着不明污渍和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划痕,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被碾碎尊严的日夜。
侯本福按着标准的“面壁”姿势站着,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移栽到贫瘠盐碱地的老松,他在刚进禁闭室就被剃光的头在日光关注的冷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处逆境,骨子里那份属于“侯老师”的体面与习惯性的自律仍未完全磨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惶恐,也不愤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周遭的压抑与恶意都只是掠过水面的风。
这个新面孔的维纪员趾高气扬的神态里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凶狠和未经世事打磨的愚蠢。他上下打量着侯本福,似乎对这种平静感到不满,仿佛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叫你站好,你却动都不动一下?木头桩子啊?”维纪员的声音刻意拔高,在寂静的严管组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在“规范凳”上坐得笔直的集训犯人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是不是皮痒了,想尝尝老子的‘药性’?”
侯本福的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身体依旧纹丝不动。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聚焦在维纪员身上,只是平视着前方冰冷的墙壁。他从对方那虚张声势的言语和毫无章法的挑衅动作上,瞬间就判断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毛驹”。一个稍有江湖经验的老油条,绝不会对一个像他这样背景复杂、人脉盘根错节而且名望无敌的老资格犯人如此轻率地动手动脚。
见自己的威胁如同石沉大海,维纪员恼羞成怒。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羞辱的意味,从侯本福的背脊开始,一路用力地向上戳,沿着脊椎骨节节攀升,一直戳到他的后脑勺。那指尖的力道带着试探和挑衅,每一次触碰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侯本福的尊严上。侯本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指划过自己囚服下紧绷的肌肉,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心底悄然升起,但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在心里觉得好笑:你这小子,就算是我侯本福现在失势了,要在渡口桥让你日子难过就是一句话打个招呼的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严管组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用力推开,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裹挟着某种难以抵挡的气势,烈的猛地灌了进来:
“搞你娘的啥子鬼?”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如鬼魅般闪至近前。只见一只布满青筋和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掌,带着风声,“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那个维纪员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大,打得那维纪员一个趔趄,眼前金星乱冒,“哇!”地发出一声惊叫,捂着脑袋差点栽倒在地。
侯本福心中一震,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一丝。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他的师傅“老顽固”!这位在渡口桥监狱“二进宫”的前国民党军医,连干部都敢顶撞、脾气火爆却颇赋正义感的老改造,显然是特意赶来“救驾”的。
“老顽固”像一块饱经风浪却岿然不动的礁石,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喷薄着怒火,死死盯着那个被打懵的维纪员。
“哼!”老顽固的冷哼如同冰块落地,“给你几点星光你就灿烂?给你几分颜料你就敢开染坊?!侯老师也是你个新毛驹敢伸脚动手的人?瞎了你的狗眼!”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维纪员脸上,字字句句都带着极致的羞辱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滚过去!马上叫你们组长过来!”
那维纪员捂着火辣辣的后脑勺,又惊又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当然听说过“老顽固”的凶名,知道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连干部的账都敢不卖的狠角色。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在“阎王殿”一样的严管组里,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自己这个维纪员动手!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践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想骂回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然而,当他对上“老顽固”那双冰冷、凶狠、仿佛能洞穿他灵魂的眼睛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的不忿和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最终,他只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满腔的屈辱和敢怒不敢言的憋闷,愤然转身,像只斗败的公鸡,朝着另一间严管组走去,背影写满了狼狈。
整个严管组鸦雀无声。刚才还带着点看热闹心态的犯人们,此刻都深深地埋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只剩下“老顽固”粗重的喘息声。侯本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师傅这雷霆手段,虽然粗暴,却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维护他的尊严,也是在向整个严管组宣告:侯本福,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不到半分钟,一个身材微胖、脸上堆着职业化笑容的中年犯人——严管组长,出现在门口,人未到,声先至:
“哎哟!老先生!有啥子事您招呼一声就是了,坐起说,坐起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想引“老顽固”去旁边简陋的长凳。
“老顽固”一摆手,根本不接茬,只是用眼神示意组长跟他出去。两人走到严管组门外的走廊上,这里光线稍亮些,但依旧阴冷。
“老顽固”压低声音,但语气依旧强硬:“刚才送来的,宣教科的侯老师。‘三课’教育和宣鼓工作上,对我们分监区,那是啥子支持力度?你心里没点数?人家现在落了‘难中难’,那是虎落平阳!你手下那个不长眼的龟儿子,”他用下巴朝里面点了点,“居然敢对侯老师动手动脚?他算个什么东西!秤砣都没掂清楚,就敢称王称霸?”
严管组长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圆滑得如同抹了油:“哎呀呀!老先生息怒,息怒!怪我怪我!是我管教无方,手下人不懂事,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的失职!绝对的失职!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其他啥子都不说了,您看这样行不行?劳烦您把侯老师带去你办公室坐会再过来。”
“老顽固”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算是默认了。他转身回到严管组内,对着侯本福扬声道:“侯老师,跟我来!这边跟你好好讲清楚规矩!”
侯本福应了声,跟着“老顽固”走出了严管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什么“讲规矩”,分明就是“老顽固”要侯本福“免规矩”。这看似简单的带离,背后蕴含着的是监狱江湖里无形的人情世故。
侯本福刚坐下,“老顽固”就给他泡了杯珍藏的好茶。
“喝口茶,压压惊。妈的,有眼无珠的呆货,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咋个不给他几拳几脚呢,打他个满地找牙。”“老顽固”把杯子推到侯本福面前,自己则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仿佛要驱散刚才的戾气。
侯本福双手捧起温热的搪瓷杯,杯壁的暖意透过掌心,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心头的寒意。他吹开浮沫,轻轻啜了一口。苦涩过后,一丝回甘在舌尖蔓延。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这简陋的一隅,此刻竟成了难得的避风港。
“老顽固”和侯本福还没说上几句话,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刚才挨了“老顽固”一巴掌的维纪员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努力挤出极其不自然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眼神里混杂着尴尬、讨好和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委屈。
“哎呀,老先生……”他搓着手,干笑着走进来,顺手带上了门,“您就是要教训我嘛,也得……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噻?当着严管组几十号人的面,啪地就给我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那里似乎还隐隐作痛,“您看,这……这让我以后还咋个在兄弟们面前立威嘛?开展工作都难喽!好歹……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嘛!”
本来是来缓和气氛的,也是来重新结识侯本福的,可是他这番带着抱怨的“求情”话一出口,瞬间就让“老顽固”不舒服了。
“老顽固”“腾”地站起身,烟也不抽了,剩下一大半截直接就摁灭在用一只破碗做的烟灰缸里,指着这个维纪员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给你留个面子?你他妈好大个面子?!比侯老师的面子还大?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砂轮在摩擦,“你搞没搞清楚状况?!渡口桥监狱上上下下多少干部!见了面都得尊称他一声‘侯老师’!你以为这是虚的?这是人家实打实的本事和人品垫的底!你到这里地皮都没踩热,就想有面子?就想装鬼吓道士?你真想要面子,刚才在严管组就不该不给侯老师面子!懂不懂?!面子是别人给的,更是自己挣的!你他妈自己把脸丢在地上踩,还怪老子不给你捡起来?!”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砸得这维纪员晕头转向,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多么不该得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