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金鼓擂动声浪,如长江怒涛般拍打着建业宫城斑驳的朱漆高墙。宫门洞开,那沉重如山的门扉在绞盘刺耳的呻吟中缓缓退让,仿佛卸去了千年基业的重负。
门后,身着素服的孙登,孤零零地立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丹墀之上。昔日象征无上权柄的九龙冠冕早已摘下,仅余一顶简单的素纱小冠,勉强束住他散乱的花白鬓发。他的身躯在春日尚寒的晨风里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即将倾倒的老树。
他手中托着那方冰冷的吴王玉玺。玉石温润的光泽,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一路烫进骨髓深处。玉玺上古老的篆文“受命于天”,此刻更像是一道无声的嘲讽。
宫门之外,大楚帝国征卫将军秦琼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漆黑的玄甲在晨曦中泛着冷酷的幽光,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赤红色旌旗,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着会稽城头残存的青色吴旗。
铁甲森然的楚军阵列,沉默地延伸至目力所及的尽头,刀戟如林,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光,将这最后的吴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凝固,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鞭子抽打着孙登残存的尊严。
孙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喉咙。他迈开脚步,走下丹墀。每一步都重逾千钧,仿佛踏在无数孙氏先祖的骸骨之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紧闭的宫室门后,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缝隙绝望地窥视着,那是他曾经的臣子、宫人,此刻的目光却如同冰锥,刺得他脊背生寒。
他走到秦琼马前,距离丈许,停下。双手将那方承载着吴国社稷的玉玺,高高托起。玉玺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提醒着他所托付的重量是何等虚无。
“罪臣孙登……”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下艰难碾出,“率东吴宗室百官……敬献国玺……归顺大楚,伏惟陛下天威浩荡!”
秦琼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审视一件物品,扫过孙登和他手中的玉玺。没有言语,他只是微微侧首示意。
一名全身包裹在玄甲中的楚军都尉大步上前,动作干脆利落,几乎带着一种轻慢的效率,从孙登手中接过了玉玺。那象征无上权力的重物,落入楚人手中,轻飘飘得如同路边捡拾的一块顽石。
孙登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才无力地垂下。最后一点支撑似乎也随之被抽走,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崩塌。
“奉恒帝陛下敕令,”秦琼的声音洪亮如钟,穿透沉闷的空气,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原东吴主孙登,深明大义,免刀兵之祸,功在黎庶。着即封为归德公,赐居彭京,安享尊荣。钦此。”
“归德公”三字,像三根冰冷的金针,精准地钉入了孙登的魂魄深处。归德?归降之德?他心中一片麻木的慌芜。他缓缓伏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地砖,尘土的气息涌入鼻腔。
“臣……孙登,叩谢天恩!”
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他清晰地听见身后宫苑深处,压抑不住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声终于撕破了死寂,如同无数受伤的幼兽在哀鸣。那是他再也无力庇护的江东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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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京城南,新赐的“归德公府”。
府邸无疑是宏大的,雕梁画栋,九曲回廊,假山池沼一应俱全,处处透着一股崭新的、不容置疑的楚风。庭院深深,却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几声鸟雀的啁啾,反衬得这空旷更像一座精心构筑的囚笼。
孙登独自一人,站在临水轩敞的露台上。他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的赭色楚式锦袍,宽袍大袖,针脚细密,却像一层湿透的牛皮紧紧裹在身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身华服,便是那“归德公”爵位的具象,一件缀满金线的囚衣。他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越过府邸高高的围墙,只能看到彭京城内无数青灰色的屋脊,如同凝固的波浪,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最终消失在氤氲的尘霭之中。
这座陌生的江北帝都,喧嚣而冰冷,与他记忆里烟雨朦胧的会稽,再无半分相似。
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拘谨。孙登没有回头。来者是府中新配的管事,一个四十许岁、面相精明的楚人。
“公爷,”管事的嗓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宫里传下话,明日卯时正刻,陛下移驾金陵紫金山,主持霸王皇陵落成大典。特谕在京勋爵宗室,务必随驾观礼参拜。”
“紫金山……霸王陵……”孙登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
西楚霸王项羽,那个楚人奉若神明的战神,他的英灵即将被供奉于巍峨山巅。而自己,江东孙氏的后裔,却要如同一个温顺的装饰品,被带到那陵前,向另一个征服者的象征顶礼膜拜。一股腥甜之气猛地冲上喉咙,他强行咽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知道了。”最终,他只吐出三个字,疲惫而空洞。
管事并未立刻退下,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公爷,还有一事……今日午后,枢密院差人送来了这个。”他双手呈上一份用上好桑皮纸制成的文书,封皮上盖着醒目的朱红枢密院大印。
孙登的指尖触到那光滑的纸面,微微一颤。他展开文书,目光扫过那工整却冰冷的墨字。这是一份关于原东吴军队裁撤整编的详细条陈:
“……原东吴各部,计六十万众,着前将军丁奉全权主持汰撤整编事宜。依‘漕弱留强’之制,汰除老弱冗员,择其精壮,补入大楚征东、征南、镇北、安西四路大军,以实战损之缺额……余者,皆赐资遣散,各归乡梓,不得滞留滋扰……另,敕令征东将军罗英,率虎贲军团二十万,坐镇吴南,筹建黄岩海营,编练海师三万,以备开拓海疆,经略八闽……”
“削弱留强……”孙登的手指死死捏着文书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戳破。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六十万江东儿郎,那是他父祖几代人积攒下的最后一点家底!
如今,壮者被抽走,填充进楚人的征伐机器,成为他们开疆拓土的爪牙;老弱者则被像垃圾一样扫回故里。
太湖之上,此刻想必正飘满了仓惶四散的孤帆吧?那些解甲归田的身影,踏上的,可还是昔日熟悉的、稻花飘香的阡陌?
文书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像一道淬毒的针,刺入他的眼帘:“原东吴太尉孙膑,即日起,着枢密院参事衔,兼任大楚讲武堂次三品大讲师,授业讲武,以彰恩典。”
孙膑!那个他倚为柱石、智计百出的东吴太尉,如今竟被逼着穿上楚人的官袍,站上楚人的讲台,为那些即将挥戈指向下一个目标的楚军将领们……讲授《孙子兵法》!孙氏的智慧,孙氏的韬略,竟要以这种方式,成为楚人屠刀上的磨刀石!何其荒谬!何其屈辱!
孙登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隔绝在外。文书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荡荡,无声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管事,面向那一池在暮春微风中漾起细碎涟漪的碧水。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悠闲地摆动着斑斓的尾鳍,浑然不知池外天地翻覆。
“备车。”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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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讲武堂,坐落在沣京城西,紧邻着肃杀威严的枢密院衙门。
整座建筑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线条刚硬冷峻,毫无装饰,唯有正门上方悬挂的玄铁匾额上,“讲武堂”三个漆金大字,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皮革味和新刷桐油味的特殊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秩序感。
宽阔得能跑马的校场上,数千名身着统一赤红号衣的楚军军官正列队操演。呼喝声、兵刃破空声、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校场边缘,一座同样由青石砌成的高大讲厅内,气氛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讲厅内部空旷高敞,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此刻,讲坛下方,黑压压坐满了数百名身着各色楚军将官袍服的听众。
他们大多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地投向讲坛之上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孙膑站在高高的讲坛中央。他脱下了东吴的紫袍玉带,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楚制官袍。这官袍的剪裁板正而陌生,布料挺括却僵硬,如同一个无形的硬壳将他紧紧束缚。
袍服胸前绣着代表“次三品”阶位的复杂禽鸟图案,在他眼中,却更像是一种屈服的标记。他感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沉重感,来自这身陌生的官袍,来自台下那数百道利箭般的目光,更来自这讲厅本身弥漫的、属于征服者的森严气息。
他摊开手中那卷用桑皮纸重新誊抄的讲义,指尖冰凉。目光落在卷首那几个墨色浓重的大字上——《孙子兵法·谋攻篇》。这曾是他烂熟于胸、引以为傲的先祖智慧结晶,此刻却重若千钧。
“夫用兵之法……”孙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开口时,那干涩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逐字逐句地讲解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石厅内。台下异常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石壁间碰撞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