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穹夷断弦(1 / 2)

帝国东南,穹夷关。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摁向大地,沉重得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得化不开的腥气,那是无数生命消亡后淤积的恶臭,混杂着硝烟的辛辣、焦土的呛人以及尸体焚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油脂气息。

这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笼罩着穹夷关,如同为这片刚刚经历炼狱洗礼的土地覆上了一层无形的裹尸布。

曾经雄峙东南的关墙,此刻如同被饕餮巨兽疯狂啃噬过的森森白骨。巨大的豁口狰狞地敞开着,暴露出后方同样狼藉的营垒和焦黑如炭的土地。

一面面残破的“吴”字大旗,浸透了暗红发黑的污血,半掩在坍塌的砖石瓦砾之下,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肮脏裹尸布,无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

一队队形容枯槁的东吴战俘,在楚军士兵手中雪亮长矛的驱赶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麻木地蠕动出关隘的废墟。

他们身上的甲胄早已成了褴褛的碎片,露出底下同样破烂的布衣和累累伤痕。许多人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混杂着暗红血肉和惨白骨渣的泥泞里,每迈出一步,都在污浊中留下一个清晰而刺目的血色脚印。

死寂笼罩着队列,只有沉重的铁镣铐拖曳在冰冷地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如同为这送葬般的行列敲打着节拍。

间或夹杂着伤兵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亡魂在寒风中不甘的呜咽。

关隘外,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上,卓青麟已褪下了那身刺目的新郎红袍。冰冷的玄铁重甲覆盖全身,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无光,只余下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透过面甲的缝隙,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这条缓慢蠕动的“人龙”。

重甲上沾满一路疾驰而来的仆仆风尘,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肃杀。他身旁,站着关麟军团副帅洪旭举荐而来的从四品昭武校尉雷豹,满脸虬髯,眼神如刀,浑身透着一股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加掩饰的凶悍。

“将军,”雷豹的声音粗粝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初步清点,这批俘虏约两万七千余。多是周鲂麾下的穹夷守军残部,建制全乱,魂儿都吓飞了。”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做了个向下劈砍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如何处置?枢密院‘任何方式稳住南方’的钧令悬在头上,是就地……”那未尽的话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卓青麟的目光掠过那些在初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的战俘,尤其在其中一些明显稚气未脱、瘦小单薄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面甲下,传来他金石相击般冷硬的声音,毫无波澜:“杀俘不祥,更非上策。枢密院要的是‘稳’,不是‘乱’上加‘乱’。”

他抬起覆着铁护臂的手,指向关隘后方相对开阔些的河滩地。“划出区域,严加看管,就地屯垦。让他们自己刨食,帝国不养闲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最低口粮,饿不死冻不死即可。传我军令:敢有异动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是!”雷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被绝对的服从取代,他抱拳沉声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台,甲叶铿锵作响。

帝国中南,卓山郡,周原县。

远离尘嚣的精舍,依着西山的苍翠山势悄然静卧,半掩在苍松翠柏的浓荫之下。飞檐斗拱,线条古朴雅致,仿佛与这方山水已共生千年。精舍之内,陈设极简,唯有一张古拙的矮几、一架桐木七弦琴、一只错金博山炉。

炉中,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午后斜斜透入雕花木窗的光柱里,悠然盘旋。清冽悠远的苏合香气弥漫开来,与那凝固般的光尘缠绕,仿佛将精舍内的时间也一同凝固在一种避世的、永恒的宁静里。

几案后,一位身着素白宽袍的少年正凝神抚琴。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俊如画,气质清贵出尘,沉静得如同山涧深处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

修长的手指在七根冰弦上轻拢慢捻,指法娴熟而从容,流淌出的琴音空灵淡远,与那盘旋的香烟融为一体,洗涤着世间一切尘嚣。

阳光穿过窗棂,在他如玉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静得不似凡尘。

“砰!”

精舍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满室的清幽琴韵。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面容清癯的老者几乎是翻滚着扑了进来,脚步踉跄,全无平日的沉稳。

他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数,苍老的脸上是山崩海啸般的巨大悲恸与惊惶,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公子!公子!噩……噩耗!天塌了!天塌了啊!”

那空灵的琴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嘶喊,硬生生掐断在最后一个泛音之中。余韵在精舍内幽幽回荡了一瞬,旋即被一片死寂彻底吞噬。

少年——周氏这一代隐于山林的少主周瑜,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匍匐在地、浑身筛糠的老者。没有惊怒,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必然降临的雷霆。

“周……周鲂将军……”老者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发出咚咚闷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泣血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在穹夷关……被……被楚将李广……于一……一千五百步外……一箭……射杀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周瑜,绝望如同深渊,“穹夷……穹夷防线……崩了!吴国……吴国腹心……洞开!孙氏……孙氏……气数……尽了啊!”嘶喊到最后,只剩破碎的呜咽,他再次扑倒在地,肩膀剧烈地耸动,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噌——!”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裂帛之音,毫无预兆地炸响!

周瑜抚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在听闻“一千五百步外,一箭射杀”的瞬间,无意识地骤然绷紧、发力!

那根承载着空灵乐音的丝弦,如何能承受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剧震与指下瞬间爆发的千钧之力?应声而断!扭曲的断弦猛地向上弹起,又无力地垂落,在光滑的琴面上微微颤抖,如同一条垂死痉挛的银蛇。

周瑜保持着那个抚弦的姿势,纹丝不动。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深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封禁在无人可见的深渊之下。

博山炉中的青烟依旧袅袅,盘旋,升腾。精舍内静得可怕,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只有老者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啜泣声,和那根断弦极其微弱的、濒死般的余颤,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挽歌。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粘稠地停止了流动。是弹指一瞬?还是沧海桑田?

不知过了多久,周瑜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根死死压在断弦残端上的手指。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被琴弦勒出的痛感。他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目光越过精舍敞开的木门,投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