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军团中军大帐内,一股压抑的燥热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铁块,沉沉压在每一个角落。
帅案上,一盏青铜兽首灯台里的火焰正不安地跳动,将伏案主帅罗英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牛皮地图上。那地图上,代表南唐的猩红标记如同凝固的污血,刺眼得令人作呕。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震得灯焰剧烈摇曳,连案角一只墨玉镇纸都跟着跳了起来。
副帅罗通猛地一掌拍在坚硬如铁的楠木帅案上,整条手臂的肌肉瞬间虬结绷紧,几乎要撑破衣袖。他那张平日里线条刚硬、不怒自威的脸,此刻却因极致的震惊与荒谬而扭曲变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揉搓过。
“这不可能!”罗通的吼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碎铁片,“放屁!胡说八道!卓青麟?就凭他关麟军团那几杆破枪、几匹瘦马?全歼李存孝加三万玄甲军?还弄死了李存孝?哈!”他短促地嗤笑一声,猛地抬手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颅骨按碎,“我是不是还没睡醒?还是说这天下已经疯了?”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烧红的烙铁般扫过帐中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的几位心腹参将,最后死死钉在主位上的罗英脸上。
那份刚刚由八百里快骑送来、墨迹尤新的战报,此刻正被罗通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住,脆薄的绢帛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碎裂开来。
“大帅!你信?”罗通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李存孝是什么人?那是战场上活撕了七头北荒雪熊的杀神!是带着三万玄甲铁骑能凿穿十万大军军阵的凶魔!就卓青麟那点家底,大猫小猫三两只,全填进去够给玄甲军塞牙缝吗?还他娘的全歼?还弄死了李存孝?这战报要是真的,我罗通当场把这帅案生啃了!”他越说越气,反手就要将那卷刺眼的战报狠狠惯在地上。
“够了!”
主位上的罗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铁闸,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躁动的空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此刻却沉淀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疑惑,如同蒙上了深秋的寒雾。
他没有去看暴怒的罗通,目光反而落在那份被揉皱的战报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楠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在九峰山设伏……”罗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每一个字都要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品咂出其中的荒谬,“引三万玄甲军入彀,再以水攻……短短两个时辰,就令三万铁甲尽数葬身鱼腹?”他轻轻摇着头,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里面凝聚了戎马半生积累下的所有不解,“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打了?李存孝纵横沙场二十年,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竟会如此轻易地踏入这等圈套?卓青麟……他何时有了这等翻云覆雨的手腕?”
帐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罗英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心头发紧。侍立的参将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引爆帐内这随时可能崩裂的紧张。罗通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但终究还是强压下再次咆哮的冲动,只是瞪着罗英,等待他的下文。
“假报军功?”罗英终于将目光移向罗通,眼神锐利如刀,“卓青麟……他还没这个胆子。这是砍头的买卖,更是自绝于天下武人的蠢事。他卓家担不起这个污名。”他顿了顿,拿起案头另一份不起眼的密函,“你再看看这个。利用卓青牛假扮李存孝,趁乱攻略西南三郡……这步棋,走得奇诡,也走得险。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敢这么玩火,还敢把‘功劳’明晃晃写在战报里……”罗英的手指在那行字上点了点,“要么是疯了,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让罗通心头猛地一跳。疯子做不成这样的事。难道……真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青衣卫!”罗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急切地追问,“青衣卫那边呢?他们的眼睛总不会也瞎了吧?密报呢?”
罗英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案头。那上面,除了揉皱的战报,还静静躺着一个拇指粗细、毫不起眼的青竹筒,筒口封着不起眼的暗红色火漆,上面印着一个极其隐晦的飞鸟暗记——青衣卫最高等级密件的标识。
罗英伸出两根手指,动作看似随意地捏住了竹筒。他指节并未如何发力,只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喀”轻响,那坚硬异常、足以抵挡寻常刀劈斧凿的南疆铁竹筒,竟如同朽木般应声裂开了一道整齐的缝隙,无声地断成了两截!切口光滑如镜,显示出指力之精纯霸道。
一卷薄如蝉翼、韧如牛筋的雪白素帛,从断裂的竹筒中滑出,被罗英稳稳接在掌心。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小小的素帛之上,连罗通粗重的呼吸都屏住了。
罗英的目光沉静如水,在素帛上缓缓移动。随着他的阅读,那双阅尽沧桑、本该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惊异,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终于漾开了层层涟漪。那惊异越来越浓,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
“如何?”罗通急不可耐,几乎要扑上来。
罗英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的素帛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住的奇异平静:“你自己看。”
罗通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展开。那素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冷峻,不带一丝烟火气,正是青衣卫最标准的密报体例。他粗粝的手指快速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九峰山战场已勘验……确认玄甲军主力全军覆没……尸骸多具见水溺、重物砸击特征,与上报水攻相符……核心战场遗留‘毕燕挝’、黑魔铠,经核验,确为李存孝佩兵……另,关麟军团于战场外围河谷,秘密收容玄甲军重伤员一万二千余众,战马伤者一万八千匹,皆在救治……其部总兵力,确已逾十万……”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罗通的心口上。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捏着素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那绢帛上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
“十……十万?”罗通猛地抬起头,看向罗英,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才多久?麟小子……他……他怎么办到的?这……这他娘的……”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再也吐不出来。
那份轻蔑和暴怒,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困惑和震撼所取代。他看看手里的青衣卫密报,又看看那份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战报,一种荒诞的、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感觉涌了上来。
帅案后的罗英,此刻已经缓缓靠回了宽大的椅背中。他脸上最初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凝重。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帐幕,投向了遥远的南方,那个名叫卓青麟的年轻统帅所在的方向。
“看来,”罗英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我们低估了关麟军团,低估了卓青麟……或者说,是我们高估了李存孝和他那支‘天下无敌’的玄甲军。”他顿了顿,手指在帅案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既然是真的……那就按规矩办。给关麟军团请功,战报所列斩获,军部悉数认下。”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帐内诸将,最后定格在罗通那张依旧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再拨三万兵甲,一万匹上等战马,即刻启程,送往关麟军团驻地。”罗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审视,“我倒要仔细看看,这卓青麟,究竟是条能搅动风云的真龙……还是条徒有其表、昙花一现的假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