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之葬礼,当尽量从简,非但不能设陵置邑,便连平原王薨逝之讯,亦当全力封锁,秘而不宣,不予人口实!”
“如是,方能杜绝后患,稳固我大魏国本,乃上策也,万请陛下以社稷大局为重,暂抑哀思!”
曹叡刚刚被刘晔安抚下去的情绪再度激了起来,巨大的悲伤、愤懑再度涌上心头。
当年母亲横死,出殡之时,披发覆面,以糠塞口,文武满朝竟无一人劝曹丕顾及天下人心如何作想,为她求过一情。
如今自己为天子,不过为夭折之子再置一份哀荣,这群臣子却要如此顾忌,如此算计?!
“暂抑哀思?!
“朕之皇子夭折,国家元嗣不幸,难道朕连为他多置一份哀荣都要看你们脸色,看天下人脸色?!
“朕意已决!
“平原王陵园,必须建!
“平原王陵邑,必须置!
“即刻命人择吉地,选良时,一应规制,由将作监全力督办!!!”
言罢,这位天子目光转向曹休长子曹纂:“德思,此事由你协同将作监与太常卿去办,毋得有误!”
曹纂连忙离席躬身,振声出言:
“臣领旨!必竭尽全力,使平原王身后哀荣无缺!”
“陛下!”杨阜显然没想到一众大臣已尽好话,而曹叡竟仍是一意孤行,心中愤慨与『文死谏』之刚烈瞬间爆发出来。
却是径直上前一步,怫然作色,苍躯笔挺,声如洪钟。
“陛下!老臣今日之言,非为一己清名,实为江山社稷!为陛下身后之声名!陛下若执意行此,与暴君桀纣何异?!”
桀纣二字一出,满室死寂,群臣骇然失色,便连刘晔、蒋济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此等比拟已是人臣所能出口的极限,形同诅咒!
曹叡原本强压的怒火,登时被桀纣二字彻底点燃。
他猛地从座上站起,脸色铁青,手指颤抖指着杨阜:“你…杨阜!你大胆!”
杨阜却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豁出一切一般,整个人须发皆张,言辞更是愈发激烈:
“臣非大胆,而是不得不言!
“陛下可知,昔年周厉王弭谤,道路以目,终致国人暴动,身死彘地!”
“陛下今堵塞言路,为一己私情而罔顾大魏国本,上干天和,下失民心!
“去岁洛水断流,关中大旱,其应犹在眼前!
“今若再行此不德之事,恐天降灾殃更甚于前!
“老臣敢问陛下,届时九泉之下,何以面对武皇帝、文皇帝?!
“大魏列祖列宗艰难开创之基业,莫非真要俾坠于地,毁于陛下之手?!”
“够了!!!”曹叡终于爆出雷霆之怒,仅存的最后一丝克制,此刻荡然无存。
“狂悖逆臣!讪君卖直,诅咒国运,至此极矣!朕容汝久矣,真当朕不敢杀汝?!”
他朝杨阜鼻子猛一伸指,又朝着室外厉声暴喝:
“虎贲宿卫何在?!给朕将此老匹夫拿下!剥去冠带,打入大牢!无有朕令,探视者并罪!”
殿外甲胄铿锵之声骤响,数名如狼似虎的虎贲宿卫应声而入,毫不犹豫便架起那位昂首挺立、须发皆张的大魏少府、三朝老臣。
而这位三朝元老虽被虎贲宿卫拖出行馆,却仍奋力回头,用尽全身气力奋声疾呼:
“陛下!臣身死且不足惜,然臣死后,大魏骨鲠忠直之士,恐再不敢直言进谏矣!
“史笔如铁,后世将如何评陛下此举?!”
这个此举,却也不知是曹叡一意孤行要为子设陵置邑,还是曹叡囚禁直谏之臣了。
老臣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所有人耳中。
室内一片死寂,针可闻。
满室群臣皆俯首躬身,不敢直视立于室中那位喘息未定、余怒未消的年轻天子。
许久之后,曹叡终于跌坐回席,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是暴怒与疲惫交织。
适才杨阜所言桀纣,及周厉王弭谤,道路以目,终致国人暴动,身死彘地之事,在他脑中不住回荡。
周厉王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而面对国人批评与议论,周厉王并不反省国策,反而施以高压,雇佣了一个卫国巫师监视百姓,一旦发现有谁胆敢议论朝政、批评天子,便立即处死。
于是百姓果然不敢再公开交谈。
熟人在路上相遇,只能用眼神示意一下,便是所谓道路以目,整个国家死气沉沉。
召公向周厉王进谏,道出那句千古名言: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欲堵百姓之口,比堵塞大河后果更为严重,大河堵塞便会决堤,民怨甚之,当疏不当堵。
结果三年后,积蓄的民怨终于爆发,国人暴动,百姓围攻王宫,周厉王仓皇出逃,最终死在山西彘地。
此后十四年,西周再无天子,由召、周二公共同执政,史书称『周召共和』。
天子不语,室中一众元老重臣眉宇忧色更深了几分。
又是许久,曹叡不再理会室中诸臣,自顾自拂袖而去。
汉水北。
曹休中军大营。
曹叡甫一步入,便察觉到营中诸将神色怪异,显然惧他,便明白杨阜讪君卖直,诅咒国运被自己囚入大牢之事传到了此处。
曹休将上座让出,退至一旁。
曹叡也不以为意,座后看着曹休问道:
“大司马,蜀虏吴贼动向如何?
“夷陵、江陵、夏口诸要地,可有何要紧消息?”
夷陵是汉吴战地。
江陵是孙权所在。
夏口则是夏水、汉水汇入大江之处,武昌脚下,江夏太守胡质负责在彼处监视孙吴援军动向。
曹休犹豫再三,终于出口:
“禀陛下…夷陵……夷陵入蜀人之手了。”
帐内瞬间死寂。
曹叡霍然起身,瞳孔骤然收缩:
“你什么?!”
“何时之事?!”
“如何丢的?!”
夷陵已克的消息着实惊人,纵使嚣张跋扈如曹休,到此刻仍是不能置信,讪讪出声:
“陛下,有斥候于夷陵、枝江附近得一樵夫。
“夷陵,在二月十二,为蜀军一日攻破。”
“一日?!”曹叡失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如何可能?!”
“朱然江东宿将,昔年江陵之围尚能坚守半载。
“夷陵之坚虽不如江陵,可也算城坚粮足,亦有准备,纵蜀军百万来攻,岂有一日便破之理?!”
曹休摇了摇头:“陛下,臣不敢妄言,那樵夫已被擒至此,虽言语粗鄙,但所述情形实骇人听闻。”
“你且来。”曹叡连问。
“他,蜀军先是投石发砲,后又以投石车抛射火球,引燃城头,城中大乱。”
曹爽在侧眉头紧锁:
“陛下,火球攻城…火球竟能抛射而不灭……不知蜀人何时竟有了这等攻城利器?”
曹叡不可思议之色更甚。
而曹休此时又道:
“非止如此,据那樵夫所言,更更有城内吴人身着吴军衣甲,臂缚赤巾,趁乱为蜀人夺夷陵北门,与城外蜀军里应外合……”
曹休一边,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被揉得皱巴的白纸,向天子座前递去:
“陛下,此物乃蜀人以投石砲射入城中的檄文。”
宦侍辟邪快步上前,从曹休手中接过那张皱纸,呈给天子。
曹叡展开,目光飞快扫过。
曹休参军桓范捻着胡须,沉吟片刻道:
“陛下,此檄文恶毒至极,专揭孙权疮疤,动摇其治下根基。
“更兼以悬赏诱之,朱然纵有守城之能,奈何城内民心已乱,军心已摇,内外交困,故有此败。”
曹休听得脸色发青,他不久前刚在孙权手下吃过亏,更能体会到蜀军一日攻破夷陵的战绩如何骇人可怖。
他对着曹叡道:“陛下,若那樵人所言非虚,蜀军之势,吴人恐难遏制了。”
曹叡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眼中已恢复几分冷静,片刻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刘晔:
“太尉,依你之见呢?”
刘晔上前一步,缓缓道:
“陛下,老臣以为,此樵夫所见,或许不假,然终究是管中窥豹之语。
“夷陵一日而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老臣揣度,其中或有隐情。”
他顿了顿,迎着曹叡和众臣的目光,继续道:
“或许,并非蜀军当真强悍到能一日摧垮朱然镇守的坚城,而是…孙权或有密令,命朱然主动弃守夷陵,收缩兵力,固守江陵。
“毕竟,巫县、秭归已失,夷陵悬于外,补给困难,久守未必有益。
“壮士断腕,亦未可知。
“那火球、内应,或许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或是朱然撤军时制造的混乱假象。
“否则,老臣属实不知,蜀人安能旦夕间攻拔如此重镇?”
刘晔的话,让帐内紧张的气氛稍稍一缓。
曹爽立刻附和:
“太尉所言极是!定是如此!
“孙权陆逊向来狡诈,必是见势不妙,主动放弃夷陵,欲集中兵力于江陵与蜀人对峙!”
蒋济、辛毗等老臣也微微颔首,似是更愿意接受这个解释。
毕竟,承认蜀军拥有一日攻破夷陵坚城的可怕能力,对大魏将士士气的打击太大。
曹叡听着众人议论,目光再次回那份《讨孙檄文》上,忽而想起早时杨阜所言,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不安开始蔓延。
“传令下去,多派斥候,再探再报!朕要确切的夷陵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