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所向”——四字看似简单,实则千斤之重。一笔写偏,便是“欺君”;一语含糊,便是“心术不正”。
第一个上前的是刑部尚书黄霖。
他额头渗着细汗,深吸一口气,手按在“定光板”上,光线从孔中照到他掌心。
他提笔写下八个字:“吾心惟国,不计私怨。”
朱元璋看了一眼,神色不动:“可。”
第二个是兵部侍郎吴鼎,他写:“吾心向陛下,忠心不二。”笔锋迟疑,朱元璋的眉头微微一动,声音冷如寒刀:“不二之心,为何迟疑三息?”
吴鼎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连连叩头:“臣……臣惶恐!”
第三个上前的是户部尚书汪广洋。
他手稳如磐石,提笔而书:“吾心系天下黎民,不负王化。”
朱元璋点了点头:“好。”
殿上气氛愈发凝重。数十人陆续上前,有人手不住颤抖,有人泪落笔尖,也有人眼神闪烁,仿佛那一线光照进了心底的阴暗角落。
直到一个身影踏出队列,殿中气息陡然一滞——太子朱标。
他缓缓走上台阶,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块板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他揭开自己的灵魂。
“标儿。”朱元璋的声音带着深意,“你也来。”
朱标望着那道光,忽然有一瞬间的不安。
他的手放上去时,掌心竟有些微微的冷汗。
那光从小孔中穿出,落在他脸上,仿佛一道看不见的目光刺穿了他的血肉。
他提笔,却迟迟没有下笔。
“太子为何犹豫?”朱元璋的声音愈发冷了。
朱标咬紧牙关,终于落下四字:“吾心向明。”
“何为‘明’?”朱元璋盯着他,“是‘大明’,还是你心之所安?”
朱标的手一抖,墨迹微微一滞。
片刻,他抬起头,直视父皇:“是父皇所创之国,是天下之明,也是我心之所安。”
“那若有一日,这‘明’非你所安,你还向否?”朱元璋的眼神陡然如刀。
殿上百官屏住呼吸。
朱标的呼吸急促了片刻,最终低声道:“儿臣向‘明’,非向安。安可失,‘明’不可失。”
朱元璋的眉头微微松开,却没有言语。他挥了挥手,示意朱标退下。
这时,朱瀚的名字被内侍高声唤起:“请王爷——”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那道青袍身影。
朱瀚缓缓迈步,脚步如刀削铁划,每一步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他走到“定光板”前,抬眼看了一眼那道光,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王爷请照心。”朱元璋的声音不带温度。
朱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掌心按在板上。
那道光落在他的掌心,像一条极细的锁链,又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吾心所向。”朱瀚提笔,缓缓写下八个字:“吾心向人,不向板。”
全殿哗然。
“放肆!”杨宪第一个喝道,“王爷此语何意?难道视圣上法度为无物?”
朱元璋的目光也冷了下来,声音仿佛从地狱里飘出:“瀚——你说这话,可知后果?”
朱瀚抬起头,目光坦然如水:“臣弟知。然臣弟愿言实情:板非心,人亦非板。心之所向,在人,不在木;在血,不在墨;在生民百姓,不在一纸誓言。”
殿中死寂。
朱瀚继续道:“若百官之忠只在板上,那板毁之日,忠亦随风;若太子之志只在誓言,那誓不及心,终为虚言。板可助人照己,不可替人断己。”
“臣弟之心,向人,非向木;向天下,非向空言。”
这番话一出,殿内百官无不心惊。
有人垂首深思,有人冷汗直流,也有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敬意。
朱元璋静静地盯着朱瀚,良久,竹杖“咚”地一声,响彻殿宇:“好一个‘吾心向人,不向板’。”
他忽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复杂:“瀚啊瀚,你终究还是那副模样,连朕的板子也敢驳!”
笑声里,却不见怒意。
“诸卿。”朱元璋缓缓起身,龙袍如山般压在殿宇之上,“今日所试,非为杀人,乃为照己。你们可知,照心之法若失其本意,将是天下第一利器,也是天下第一恶器。若有一日,‘心’成了束缚天下的绳索,便是朕,也要亲手斩断!”
百官齐声:“谨记圣谕!”
朱元璋转向朱标:“标儿。”
“儿臣在。”
“你今日之言,虽未尽善,却有诚。记住,太子之‘心’,不是取悦朕,不是取悦天下,而是取悦于‘理’。”
“儿臣谨记。”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朱瀚身上,眼神里那抹威严褪去几分,换成一抹深藏的欣慰:“你说‘心向人’,朕记下了。也许有一日,这天下也要靠着这四个字,才能站得稳。”
朱瀚拱手:“臣弟不敢忘。”
大朝散后,秋雨已停,宫道两侧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朱标与朱瀚并肩走出奉天殿,脚下的青砖被雨水洗得发亮。
“叔父。”朱标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刚才在台上,我几乎握不住笔。”
“怕什么?”朱瀚侧过头看他。
“怕写错,怕父皇失望,怕天下以此为柄。”
朱标的手轻轻攥成拳,“原来‘照心’,最难的是照自己。”
朱瀚笑了笑,眼神温和:“照自己本就不易。人心不比刀剑,刀剑磨得久了会利,人心看得久了,会怕。”
“可叔父一点不怕。”
“错了。”朱瀚的目光望向远方的宫墙,
“我也怕。怕写下空话,怕被光刺瞎了眼。只是我比你多走了几十年路,知道一件事——心不是拿来给人看的,是拿来自己守的。”
“叔父,”他忽然笑了笑,“我想明白了。‘照心’不是让人信我,而是让我自己不敢背叛自己。”
朱瀚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能常记这句话,将来坐那龙椅,才不会迷路。”
御书房的烛光一夜未灭。
朱瀚立在窗边,看着外头宫墙的阴影。
那阴影像是无形的网,罩在整个京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