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宫城寂静如死。
王府西书房却灯火未熄,烛火映得朱瀚的眼神一层冷一层深。
他面前摊着那本“寄作簿”,几乎每一页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像是要从墨迹里掏出一个隐形的敌人。
“叔父。”朱标从门外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一摞新抄的名册,“宗人府顾家近三年所接工部活计、太学往来、书院接济,全部在这里。越看越不像一户宗室。”
“他们不是宗室,是商号。”
朱瀚接过册子,指尖在一行数字上轻轻点了点,“看见了么?三年间,顾家出入的银两,几乎相当于三府衙门一年开支。他们拿着宗室的旗,干的是买卖的事。卖的不是货,是‘心’。”
朱标眉头一皱:“‘心’也能卖?”
“当然。”朱瀚低声道,“‘心’是最贵的货。你笑,他们便贩卖耻辱;你怒,他们便兜售正义;你怕,他们便推销‘清心’之术。凡人心动处,皆是钱路、权路。”
他说着,手指一顿,点在“顾应台”三字上:“而他们这场‘心狱’买卖的总账房,便是顾应台。”
“叔父,顾应台是宗人府的总史,是宗族事务的总管……”
朱标语气压低,“若真动他,恐引宗室震动。”
“所以不能‘动’。”朱瀚望向窗外夜色,“只能‘套’。”
“套?”朱标看着他,眼神渐渐亮起来。
“网既张于城中,我们便再织一张更细的。”
朱瀚道,“顾家以‘笑’起网,我们便以‘义’投钩。你记住——贩卖人心者最怕的,不是官法,不是兵刀,而是他们赖以获利的‘名’。”
“名?”
“是。”朱瀚缓缓道,“顾家卖的,是‘民意’的名,是‘心为天则’的名。若我们用同样的名,反套他们一手,他们便不得不现身。”
“叔父的意思是……”
“造‘义板’。”
“义板?”朱标一怔,“与‘定光板’有何不同?”
“‘定光板’是照己心,‘义板’是写己言。”
朱瀚目光深邃,“凡经板者,须自书一句:‘我所为,合天理乎?合民心乎?’这句若真,就敢写名;若是假,就写不出。顾家若想继续用‘心’做买卖,就得让人写下‘为民’两字——而那一刻,他们的‘假名’就会与真实的义理撞在一起。”
朱标恍然:“用‘义’破‘心’,让他们自己掉进自己挖的坑。”
“正是。”朱瀚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深深,“下一步,从顾清绫下手。她是顾家在外最活跃的一根‘筋’。剪了这根筋,网便松一半。”
两日后,南城“钧驿”署外。
驿路风尘扑面,一辆普通的漆车停在青石驿道旁,顾清绫身着淡青衫子,步履轻盈地走下车。
她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手里提着一匣文案,一匣绢帛。
驿卒躬身:“顾女史请——”
“我只送物,不入内。”顾清绫柔声道,“东西交给曹掌印即可。”
“曹大人今晨不在。”驿卒答道,“若女史不便久候,可交由我转呈。”
“转呈不妥。”顾清绫眉心一蹙,“此物需亲手交付。”
说罢,她转身欲离。
就在这时,一名朱标骑卒疾驰而来,怀中抱着一卷黄绢,翻身下马,呈上:“曹掌印有急信,请顾女史即刻前往西郊铁坊相见!”
顾清绫目光一闪。
她略一犹豫,终究点头:“走。”
两名婢女跟随,她上了车,往西郊方向驶去。
西郊铁坊废弃多时,如今只余断壁残垣,风声卷着铁锈味穿过。
顾清绫下车,略有迟疑:“曹掌印何在?”
“顾女史。”前方,一个身着青袍的人缓缓转身,正是朱瀚。
顾清绫的脸色瞬间变了,脚步一退:“王爷?”
“何必惊慌。”朱瀚的声音冷静如水,“你三日前入北城铁坊,昨日又在瓦舍派人写词,今日又往钧驿送物——做的都是‘心’的文章,不是么?”
顾清绫的手在袖中紧了紧:“小女子奉命行事。”
“奉谁之命?”朱瀚问。
“自然是宗人府差遣。”
“宗人府的事,本王岂会不知?”
朱瀚步步逼近,“顾清绫,你的命,不在宗人府。”
顾清绫眼神一变,忽然转身要走,却被几名暗卫瞬间封住去路。
她被逼至废炉旁,额上沁出冷汗。
“王爷莫要冤枉!”
她声音有些颤,“小女子所为,不过抄录文书、往来使札,从未有私心。”
“你若无私心,为何‘狐心图’出自你手?为何俚句的钱从你处过?为何板材的款项由你签押?”
朱瀚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像钉子打在顾清绫的心口。
顾清绫的身子一晃,脸色苍白。
沉默良久,她忽然苦笑一声:“王爷既知,又何必逼问。”
“因为我想听你自己说。”朱瀚盯着她的眼睛,“谁让你做的。”
顾清绫咬唇不语,指尖发白。
片刻,她忽然抬头,眼里有一抹苍凉:“王爷,您可知,顾家一族,虽为宗室,却无爵无禄,百年来不过‘宗谱署名’四字,族中子弟不得入仕,不得参政,不得入朝。我们这一脉,早被忘在了大明的影子里。”
朱瀚的眉头动了一下:“所以你们便以‘心’为刀?”
“因为别无他路。”
顾清绫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百官凭功立名,外戚凭血封侯,唯独顾家,连抄谱的笔也要看别人脸色!我们想重归朝堂,唯有一条路——先让天下的心都为我们所用!”
这一刻,她的眼神带着疯狂的光:“若人心在我,便是官员也要俯首,太子也要回避,王爷您……也不得不顾及。”
“顾心以立身?”朱瀚冷笑,“那你错得太远。人心之轻,风可动;你以为你能握住,实则它会反噬你。”
顾清绫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王爷,太迟了。‘心狱’已成形,不在街市,不在板上,而在每个人的口里、眼里、笑里。你拆得了棚,拆得了板,可拆不了人心!”
朱瀚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我拆不了人心,但能拆你。”
“拿下。”他一声令下。
两名暗卫上前,将顾清绫按倒在地。
她挣扎着,仍在笑:“杀我一个顾清绫,有何用?顾家百年积怨,不会止于此。‘心’已入骨,王爷,你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