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量化,就容易比较,容易比较就能十分直观的看出是否公平。
一名进士,若其算学成绩在一千名开外,就会被士林嘲弄,不被人认可,这种不认可,甚至是各级衙门,各级衙门会下意识的觉得,这人不够聪明。
这名进士,会完全陷入‘德不配位’的窘境当中。
以至于到了万历二十三年,所有进士名额确定,都是先看算学成绩,万历十七年起,所有的进士,算学成绩一定是四百名之内,甚至殿试进士们的名次,都是按着算学成绩排名,这是度数旁通的成果。
王国光主导了大明的度数旁通,王国光死后,吕坤想要趁机兴风作浪,被皇帝杀了,因为王国光的身后名,值得维护。
万历十四年有一名进士,到万历二十三年,快十年过去了,还在沉淀,没有得到授职官身,就是因为他考中了进士,算学成绩一千名开外,不被衙门接手。
大明的人事部门任命,吏部当然说了算,可是吏部也要考虑用人衙门的需要,再加上大明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两条腿读书的人,所以这人就一直得不到青睐,留到了现在。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想说王一端的事儿吗?三甲七十四名,算学1230名。”朱翊钧对会试、殿试非常重视,这可是大明遴选人才最重要的手段,王一端考了这样的算学成绩,是因为穷,不是天赋不够。
熊廷弼是放牛郎,范远山是个赘婿,而王一端比他们还惨,王一端是浙江余姚人,父亲早逝、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而死、叔叔伯伯们在他一岁的时候,吃了他的绝户。
一岁的孩子,被吃了绝户就该死了,但他命不该绝,邻人不忍,把这事儿告诉了出巡的浙江九营。
那会儿的浙江九营可不像现在,那会儿九营军兵连饭都吃不饱,养孩子实在是有些困难,养到了七岁,实在是养不住了,送到了养济院。
养济院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假借慈善之名行买卖人口之事,养济院把人卖到了人牙行,人牙行把王一端发卖到了余姚有名的缙绅家里。
王一端是个家奴,他能读书识字,完全都是在家学堂偷学来的。
十二岁的时候,王一端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折,老妇人看他伶俐,允了他在家学堂读书,十八岁,王一端考中了秀才,考中了秀才,就有了朝廷的廪米,二十四岁,他考中了举人,次年考中进士。
他算学不好,不是德不配位,是他穷的没钱读书,去学习算学,可是集体运行的逻辑,底色是无情,才没人管你的命运多舛,你德不配位,就没人愿意用你。
“可是这科举的本质就是遴选人才啊,只能如此了。”朱翊钧将朱批后的算学试卷密封到了匣子里,格物院会在出卷之前,进行封院,避免题目的泄露。
科举的目的是为了遴选人才,算学考得不好不一定是蠢货,但算学考得好,那思维能力一定很强,逻辑缜密。
“臣过于柔仁恬静,也就剩下一个忠字了,适合看顾陛下饮食起居。”张宏被皇帝训诫,摇头说道:“李大珰早些回来好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朱翊钧摇头说道,别说张宏有柔仁之心,朱翊钧也会有,人就是这样,真的非常矛盾。
李佑恭则完全不是柔仁恬静的性格,他从军伍出身,有的只有杀伐果断,下手从不留情,民间叫他李阎罗,有起错的名字,但绝对没有叫错的绰号。
朱翊钧拿着王家屏的一本奏疏,看完后面露为难,示意张宏把大司寇王家屏叫来。
宣府出了个案子,事情看起来不大,但这个案子非常的典型,以至于惊动了圣驾,朱翊钧也表现出了自己柔仁的一面。
仁,从来不是错,错的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
王家屏坐着小火车来到了西书房恭候,得到宣见后,进入了御书房觐见了陛下。
“宣府草场案。”朱翊钧看着奏疏问道:“刑部什么意见?”
“按国法处置。”王家屏俯首说道:“陛下,此端一开,日后恐有竞相效仿者,既然有规矩,还是按着规矩来妥当,还是按着法度来。”
宣府有一乡贤缙绅,名叫李家栋,他在隆庆二年,从宣府衙门手里,购买了两千亩的草场,但在账上不存在这次的记录,也就是说,名义上草场还在宣府衙门手里,但早就被卖掉了。
时光荏苒,万历维新清丈,这两千亩草场,已经被李家栋全家垦荒成了田亩,李家栋也成了当地的乡贤缙绅,清丈的时候,宣府衙门明确了这片草场的归属。
虽然清丈确权,但宣府衙门却没有补发垦荒照准,也就是说,在官帐上,这片土地,还是草场。
很快,万历二十二年,年底大计,户部翻了旧账,发现这片草场发卖的钱,没有到衙门的账上。
账上出现了亏空,就要平账,朝廷要收回这两千亩的所有权。
宣府衙门这种做法,在宣府、大同、山西等地,非常的普遍,地卖了,却不做账,而这么做的动机,完全是因为当初朝廷发不出饷银来,地方只能自己想办法。
嘉隆年间,大明还在跟俺答汗打仗,平素不打仗不发饷也就算了,打仗还不发饷,让人饿着肚子打仗,天下没这般道理,可朝廷压根没银子。
李家栋更冤,当年宣府什么模样?俺答汗入寇的兵祸还在持续,他从太原到宣府,购买这两千亩草场,并且扎根宣府,是响应了朝廷保边的号召,说是两千亩地,可在兵祸之下,它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
他花钱买地,积极垦荒,到头来,朝廷说收就收走了?
宣府衙门也冤,朝廷不给饷不给赏银,他们能怎么办?军兵哗营索饷,这个责任谁来担?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复杂的说:“当年卖了,万历维新清丈,确定田土的归属,现在一开口,就要白没了去,朕还是觉得给些银子比较好。”
做了皇帝二十三年,朱翊钧发现大明很多问题,都是穷闹的,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很多衙门都这么干,他们要是把地卖了,贪到了自己手里,朱翊钧能把他们找出来,把这个亏空补了。
可他们不是贪了,是打仗发了饷。
“陛下,朝廷有没有银子,这笔银子都不能给。”王家屏提醒陛下,这不是柔仁的时候,其实不用他提醒,陛下非常清楚,人事、财权即政治。
朝廷这笔银子不能拿,因为一旦拿了出来,这次兜了底,地方衙门就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的发卖官田,反正有朝廷最终兜底,以此诞生的贪腐问题,绝对不是皇帝想看到的局面。
国家机器是无情的,这个无情的意思,是没有感情。
皇帝很清楚的知道政治的基本逻辑,所以才会两次下诏再审再议,却没有朕意已决的推动。
“下令宣府,妥善处置吧。”朱翊钧看着王家屏如此坚持,最终还是采纳了大臣的意见,他有些感慨的说道:“朕种地,这两千亩草场开成田土,十分的不容易,垦荒真的很麻烦。”
王家屏不种地,他不懂种地的苦,朱翊钧认为,他亲事农桑,最苦的差事就是垦荒了。刨石头、刨树根、刨草根、挖沟渠、养地,这些活儿朱翊钧亲自干过好多次,垦着垦着甚至会生出绝望来。
“陛下勿忧,地方衙门,其实有办法的,这些外官,他们算是在试探朝廷。”王家屏面色凝重的说道。
表面上看是地方衙门犹豫不决恭请圣裁,实际上,还是大规模减免田赋导致的阵痛。
地方衙门主要财税来源就是田赋,朝廷因为天变,田赋一减再减,外官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朝廷知道了。
“问题的根本,在于田土上,在宣府这个案子上,宣府完全可以让李家栋继续种这两千亩田,地方衙门自己补上亏空,外官其实在等着陛下询问,为何地方衙门不补这个亏空。”
“陛下一问,外官就可以讲,地方没钱了。”王家屏把里面的问题,讲的很清楚明白。
这事儿朝廷就是再清楚,也不能问,一问就是上称,朝廷已经允许了地方衙门自行筹建官厂,归朝廷工部、户部统一管理,但减免田赋的阵痛,不可避免。
宣府衙门真的敢收了李家栋这两千亩地吗?到时候激起民乱来,宣府衙门会被皇帝问责,其实这件事,就是一个由头。
王家屏其实也清楚,很多话,不必说的那么明白,皇帝理政经验十分丰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陛下犹豫的原因也简单,以前穷没办法,现在朝廷有钱了,过去欠的账是不是还一还,大臣们的态度是不肯还,也不能还。
这不是钱的事儿,是组织运行的事儿。
“那就按大司寇说的办吧。”朱翊钧认可了王家屏的意见,做出了最终的决策。
朝廷兜底这个口子不能开,一开就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了,今天朝廷为当年地方发卖田亩不做账兜底,明天,就得为地方衙门做出的所有错误兜底。
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朝廷又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根本就兜不住。
“陛下圣明。”王家屏又汇报了西洋商盟的进展,已经组建成功,西洋商盟总理事的人选也完全确定,本来王家屏觉得把西洋商盟设在广州府比较稳妥,但最终经过了和户部的商议,选在了岘港。
岘港的地理位置,类似于琉球对大明,琉台不守、三韩为墟,岘港的重要性,不弱于琉球、鸡笼岛,更加直白的讲,岘港不在大明的控制下,安南还要造反。
所以把西洋商盟理事会设在岘港,就是为了加大对交趾的统治力度,防止南洋这个后花园,被人给抢了去。
“去年广州定向增发了一千二百万贯,今年额定了六百万贯,吕宋加了四百万贯,西洋商盟也要加二百万贯吗?”朱翊钧又要面对一个问题,宝钞超发。
“发吧。”朱翊钧斟酌了一番,最终还是同意的发钞,但发钞不是没有条件的,如果西洋商盟无法拿出等价值的货物来,那就会被削减。
朱翊钧对大明腹地有柔仁之心,可对海外,他就完全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怜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