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的音量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悲愤,只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
可是这一番话落地儿,还是叫殿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惊愕得睁大了眼,面面相觑。
皇太后的烟都停了,老太太眯起眼来盯住那拉氏。
“肝病能过给人去的话儿,我倒是也听说过的。只是肝病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能过给人,有些未必就能过给人。”
皇太后说得极慢,眼珠儿却是始终盯在那拉氏脸上。
“不过既然纯贵妃去年九月就已经吐血了,那便是说她的肝病已是十分沉重。这样沉重的肝病,论理儿,倒的确是有能过给人的风险去。”
那拉氏一惊,急忙已是撩袍跪倒。
皇太后将烟袋撂在一旁,缓缓道,“皇后,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肝病能过给人去的事儿,不至于没听说过;你又是正宫,是皇子们的嫡母,你便更该知道,既然第二天就要去带皇子给痘神娘娘行礼,你当日去看望纯贵妃,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儿”
那拉氏惊得面上已是一片惨白,却是抬眸怒视婉兮,“可是即便说肝病可能过给人去,可是你也听见皇太后怎么说了肝病有的能过给人,有的却未必能过给人去你瞧我,我这会子何尝不是好好儿的”
“再说还有四公主呢还有纯贵妃位下的那么多女子、太监呢你何曾听说他们也染了病了”
“况且那日,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若要染上病气,与我同去的人愉妃怎么也没听说病倒了啊”
皇太后闻声也是一眯眼,“你说,愉妃与你一同去的”
那拉氏忙转回身来,“回皇额娘,实则不是媳妇自己要去看望纯贵妃。是,是愉妃非要拉着媳妇去的”
“愉妃说,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我们四个了,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都是来日无多,这便更应该彼此照应着况纯贵妃病重,媳妇也是十八那日才回京,二十日又要走了,便只有中间儿这么一天,便也一时急,这便去了,忘了多想一层去。”
“大人便是没事儿,可是小十四却是个才两岁多大的孩子且又要种痘,如何与你们的身子骨儿相比去”皇太后陡然一声,惊得那拉氏不敢再言语。
皇太后垂下头去,缓缓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愉妃的主意”
那拉氏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正是愉妃那天本是媳妇陪皇上到安佑宫行礼,原本没打算去看纯贵妃的;是愉妃拉着妾身前去,愉妃还说要叫人去请婉嫔一起去”
婉兮垂下眼帘,咬住贝齿,努力地笑,“多亏婉嫔姐姐没去。否则若是婉嫔姐姐也去了,也同样染上了纯贵妃的病气去,那此时出事的怕便不只是小十四;连小七她也”
这会子回想起来,才当真心寒至极。有人不止用这一件事儿来瞄着小鹿儿,其实反倒可能是一箭双雕
皇太后面色也是一变,“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拉氏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眼角已是垂下泪来,“媳妇还要多谢皇额娘点明此事,还有令贵妃的这一番话媳妇才知道,怕自己也是被人设计了,而不自知”
婉兮立在地下,高高抬眸,睥睨跪在身旁的那拉氏。
她心下并无“真相将白”的欢喜,这会子反倒只如隔岸观火一般。那火苗看似跳跃得热闹,却温暖不了她的心。
那拉氏、愉妃,都是皇子之母。她们两个为了各自的儿子来,便谁都说得过去;可是也因此,这会子的情形倒是变成了可能是愉妃设计,一石二鸟同时算计了小十四和皇后去;不过,却也可能是皇后拉着愉妃,同样想一石二鸟将愉妃母子拉落马下。
便连皇太后也只是幽幽转眸,盯住眼前的两人,半晌只说,“此事牵涉重大,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自会与皇帝说。”
那拉氏与婉兮是一起来的寿康宫,可是回去,终究道不同了。
那拉氏出了寿康宫,恶狠狠瞪了婉兮一眼,这便气冲冲先走了。
婉兮倒不想坐轿,叫太监们抬着轿子在后头跟着,她自己由玉蕤扶着,一步一步走回永寿宫去。
长街幽静,左右红墙像是鲜血涂成。这一片皇家的煊赫,却也永远摆脱不了骨肉相残的阴翳。
婉兮半晌没说话。喉头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声叹息,重又咽了回去。
玉蕤轻声道,“姐缘何倒这般冷静”
婉兮听了笑笑,“是啊,旁人怕是这会子也正期望着我闹起来。或者是扯住皇后,或者是扯住愉妃,或者是同时扯住她们两个,一起到皇上面前去闹个天翻地覆。”
玉蕤眼角已是被风吹出了水意,“为了十四阿哥,这便也是值当的。”
婉兮点了点头,“如今这东西六宫里,纯贵妃病重,最高位者就是皇后、我与愉妃了。若因为这一件事儿,我们三个大闹起来,皇上震怒之下,将我们三个一并处置了去;同时再饶上纯贵妃的病气去那这个后宫,才当真是要天翻地覆了呢。”
玉蕤想来也觉不妥,便轻轻点头,却问,“那姐你特地拉着皇后闹到皇太后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给咱们小鹿儿寻一个公道”
“公道”婉兮轻叹一声,“公道自在人心。尤其是在身居高位、可以主持公道之人的心里。那人的心若一碗水端平,才有公道;若那人总有轻重,那便哪里还有什么公道”
玉蕤听着也是愣住,“那姐又何苦要到皇太后面前来皇太后明摆着这些年总是偏袒皇后,菲薄姐”
婉兮停住脚步,回眸望住玉蕤,紧紧攥住玉蕤的手。
“你说的没错,除了宗法礼度之外,皇太后便是她最大的靠山因为有皇太后的庇护,便是皇上都不能对她怎样当年立她为继后,皇上都曾与皇太后冲突那么多回;皇上迟疑了那么久,才不得不屈从于皇太后”
“所以若想与她算这些年的账,我便要首先一瓣一瓣剥掉皇太后对她的信任去。”
玉蕤微微一怔。
婉兮缓缓转身,目光从血红的两列宫墙间,仰起向湛湛青天。
“皇太后虽是守旧的老太太,但是皇太后却并非糊涂不分是非的老人家。她是要顾着满洲世家的体面,不待见我这样儿的汉姓女,但是皇太后却不是不顾及皇家子嗣的老祖母。”
“故此这样的事儿,我便宁肯到皇太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