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安福舻去,皇帝立在船舷边儿,眯眼打量她。
映着水色天光,她素淡得就像水畔荻花。娉婷淡雅,却并不随波逐流。
皇帝便笑了,轻哼一声,“早不主动来,晚不主动来,怎么就偏到这儿才主动请旨要来了”
婉兮走过来,退后半步,立在皇帝身后。
“烟花三月下扬州,奴才从小就喜欢这句。这辈子终于到了扬州,那就必须得跟皇上一起。”婉兮抬眸,“跟喜欢的人一起。”
第1501章150、一段伤心7更
皇帝动容,伸手握住婉兮的手。
两人一同立在船舷边。此处已是扬州,可是两人却都藏不住的心情沉重。
这哪里还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里的那个扬州
此时的扬州,触目所及,河道狭窄,不足两丈;河道两边一派荒凉,不见亭台。
眼前的这个扬州,不见“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见“春风十里扬州路”;唯见黄土白沙,杂草虫鸣。
婉兮揪紧袖口,垂下头去,“扬州怎么了这根本不是奴才期盼的扬州。终究是见面不如闻名,还是自古文人过于溢美之词”
婉兮的感喟,实则早已刺痛在了皇帝心间。叫他坐不下,从进扬州地界便只能立在船舷边。
若论诗词风雅,大清历代先祖都不及他。抒写扬州的那些诗词歌赋,早在他心里烙下深深痕迹。
他也多年神往,这一次终于能亲自前来,看见的同样不是自己千里迢迢想来看的这个扬州。
婉兮悄然抬眸,静静望着他的侧脸。
她看见他的神色里也有那样悄然刻印的尴尬与痛楚。
婉兮垂下头去,伸手轻轻攥住了皇帝的袖口一角。
“爷不必说,奴才实则明白。”
她的祖上好歹也曾经是大明武将,她的祖籍也是江苏,故此曾经在大清骑兵南下攻打扬州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纵然民间极少提及,她却也是隐约知道的。
豫亲王多铎率军攻打扬州,史可法等率领军民抵抗。清军亦损失惨重,故此城破之日,曾有十日屠城。
那一场噩梦之后,扬州便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扬州。如今江南汉人间流传的那些反清复明的文字里,扬州总是被大书特书的痛楚之处。
婉兮自己流着汉人的血,此时身为大清皇帝的嫔妃,这样的身份叫她更懂此时皇帝的痛楚和挣扎。
婉兮垂首轻声道,“带兵打仗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如今已经过了百年去。从前敌对的是大明与大清,扬州作为明朝故地,理应拼死抵抗;可是如今,大清定鼎已过百年,扬州也已经是大清的土地。”
“那些争斗和屠杀,都已经应该远去。这会子更要紧的是,叫扬州重新变回曾经的那个扬州,叫扬州的百姓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也能感受到朝廷恩泽,安居乐业。”
皇帝攥紧了婉兮的手。
那样用力,攥得生疼。
不过他随即转头,面上映上水色天光,长眸清冽。
“你说得对。与其纠结过去,何如叫叫扬州重归昔日繁华”
婉兮便也笑了,抬手朝前指去,忽地欢喜扬声,“皇上看,前头终于出现亭台了还是彩楼,这般鲜艳夺目,可见是新搭建的,就是为了迎接皇上呢”
皇帝也心神一振,挑眸望去,终是含笑。
“没错,是扬州盐商出银子所建。”
婉兮歪头望皇帝笑。
皇帝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就说。”
婉兮垂首,“妾身听说,皇上此次南巡,倒没动用多少库银和内帑。路上花费,多为盐商所献。”
第1502章151、帝王心计8更
皇帝挑眉,“没错。为了鼓励他们出银子,沿途建亭台楼阁,爷还下旨加了他们的盐引去呢”
皇帝面上闪过一片狡黠去。那般的眉眼轻扬,看上去不像四十岁的天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婉兮忍不住盯着看。
可是那狡黠一瞬而逝,快得叫人怀疑是自己眼花,或者是将这天光水色的反光当成了那么狡黠去。
婉兮不由眯眼,“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耸肩,“爷自己下的谕旨,不是故意的,还能是偶然不成”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皇上难道不担心朝臣和天下都因此议论沸腾了去”
多少满大臣认为皇帝没必要下江南,又有多少汉大臣认为皇帝南巡一路靡费。皇帝此次南巡,实则是背负了重重压力而起驾的。
皇帝握了婉兮的手,微微眯眼,“爷当然知道。爷是天子,每下一道谕旨,前朝和天下总有人同意,有人反对。这天下是爷的,爷自己心中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够了,没必要与他们解释,非要一个一个求得他们的同意去”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这天下是朕的,这江南又是朕的天下人才、钱粮富甲之地。便是为了这大好山河,为了这人杰地灵,朕也一定要来。”
“不管谁拦着,谁说什么话,朕也都是要来的”
婉兮扬眸凝视皇帝。
四十岁的帝王,这一刻俯仰天地,满面光芒涌动。
“可是爷为何鼓励盐商捐银子”
皇帝长眉轻挑,抬手指这岸上的彩楼,“你也瞧见了,在爷南巡来之前,这扬州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故此,若盐商肯因为爷的此来而捐银子,疏浚河道,搭建彩楼,那便是扬州之福”
“况且为了疏浚河道、搭建彩楼,他们还要征集民工,这便又能养活多少百姓生计”
“爷来扬州,不过三两日便走;而这疏浚好的河道、搭建完的亭台,以及扬州市镇之内因接驾而迎来的买卖繁华却都是留给扬州本地,留给扬州百姓的。”
“扬州的繁华,爷带不走;最终受益的,总是当地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