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四十九日,我因是亡灵,大限将至,地府派人来捉我归去。
我好言恳求,只要再宽限我一晚就好。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悲怆,钦差同意了我的情求,子夜会派人再来捉我。
我死后的第四十九日夜,我飘到了太极殿,柏舟向来勤政,深夜还在批折子。
以前我总是在他身旁陪他,有时困极了便靠在他膝头沉沉睡去。
总是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原是他夜里将我抱回寝殿,睡眼朦胧时是他温暖的手臂。
我照旧将头假装靠在他膝上,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温度,他的笑容,他以前轻轻抚着我头时的手掌。
我知道,我该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遍又一遍。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直直朝我飘着的半空望来。
我笑着看他,并不存在的眼泪从眼眶渗出。
不要难过,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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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的第一日,我强作镇定,一切按她生前之意照做。
她死了的第七日,我在雪里等了她一天,我摆满了吃食,可她怎么也不肯回来。
她死了的第一个除夕,我第一次觉得酒竟然如此好喝。我去观星阁看星星,我盼望星星能说话,给我指一指她是哪一颗,现在在何处。
那一夜,我醉的糊涂了,仿佛又感受到了她口脂的香味。
她死后的第四十九日,太监上报,今日是她的尾七。
我知道她在殿中。
阿芙……我唤她的名字。
子夜,太极殿一片死寂,没有人应答。
她死后的第一年春,百花盛放,我命人按她留下的方子采花研磨,治成了数种不同味道的口脂。她从前最是调皮可爱,每次我吻她时,她唇齿的香味总是不同,与这满园春色相得益彰。
我轻轻嗅着一盒又一盒的口脂,仿佛她还在我身边。
她死后的第一年夏,我又到了她殿中的观星阁,满目望去一片繁星点点。
她死后的第二年春,我取消了三年一度的选秀。群臣联名进谏,劝我纳妃,开枝散叶,我不允。
我的阿芙最喜欢吃醋,我只会画她的音容笑貌。
她死后的第二年春,宫中的梨树比往年开的更佳,白色的花瓣纯洁无瑕,与她胜雪的肌肤不分伯仲。
那一年的梨果极酸,定是她在警示我。从前每次礼部进谏时,她给我做的雪梨糖浆格外酸。
我苦涩一笑,阿芙,你放心,我从不会对不住你。
她死后的第三年,我去了金光寺。
寺中景象依旧,感念佛祖慈悲,来往众生诚心许愿,一生顺遂。
可菩提树下再没有那个,曾与我许诺一生一世的少女。
那年,她随她的母亲进香祈福,两弯新月似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我骗了她,那年,柏舟不是没有愿望,我一直有一个愿望。
“保护好她的笑容,永永远远。”
她死后的第五年,我咳疾愈发严重,作画时不慎吐血,染在了画中她的心口处。
她死后的第七年,我的身体早已虚透,太医们全力诊治,皆叹陛下是为心病,药石无医。
她死后的第十年冬,我已然解脱,可以去陪她了。
大元十一年,帝崩,平生勤于政事,爱戴子民,无侈,知人善任,仁厚节俭,内政修明,抚定内外,天下之民皆悦之。后宫仅皇后,传言陛下悦之,二人甚笃,然后早逝,陛下甚哀,死后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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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第一年,入地府后恰逢地府招募,幸谋得一虚职,不至于转世投胎,忘了凡尘与他。
我死后的第三年,地府来了位宫中故友,和我说起旧事,说当今圣上力排众议,始终不愿纳妃。
我死后的第五年除夕,偷偷溜回人间看他,他睡得极其不安慰,外头雪下的格外大,他有些病弱,身体冷的发抖,我心绞痛,想要抚平他紧皱着的眉心,却无计可施。
我死后的第十年冬,闲来无事,我嗑着瓜子和黑白无常聊天,他们说人间马上要来一位大人物。
我正好奇是谁,身后有人轻轻唤我的名字。
他缓缓走近,一步一步,到我的眼前,如初相见时的一眼万年。
“阿芙,好久不见。”
一如从前。
…………
地府小剧场
我和柏舟入地府后的某年某日,孟婆神暗戳戳将我叫到奈何桥旁边。
“嘿,姐妹,我可跟你说了啊,你那相公下来的时候死活不肯喝我熬的孟婆汤,和你当初那股倔劲儿一模一样!”说罢,她还恨铁不成钢似摇了摇头。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从我进来不久,结识了这位年方二八却总被世人称为婆婆的鬼神姑娘以后,她所有茶余饭后的八卦都要摆到桌面上狠狠同我唠上一唠。
不过,这次是关于我的柏舟。
我不免语气透露着些许得意:“那是自然,你也不瞧瞧是谁的夫君。”
孟婆神似乎还有疑虑:“难道是我的汤不好喝?可我前些日子都已经研究出了升级版配方,我还特意加了芝麻碎儿呢。”
我嘿嘿一笑:“非也非也~大概是……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我不喝,他哪里敢喝嘛。”
孟婆依旧锲而不舍:“昭昭,要不你帮我尝尝,我可跟你说,我这个……”
她话还没说完,被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在我们身后的柏舟开玩笑似的打断:“婆婆,您老别总忽悠阿芙,她脑子笨,万一真喝了,我再上哪去寻这么个宝贝去。”
我不服气:“嘿!你说谁笨了?”
柏舟无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说:“我说我家家阿芙,脑袋总是不灵光,我都差点把她弄丢了。”
孟婆被喂了一嘴狗粮,悠悠的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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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想起来,柏舟刚来的时候,我不相信他跟我说的他是阳气将尽时寿终正寝来的,柏舟身体虽弱,但是作为皇帝,天下良医寻遍也不是根治不了他的咳疾。
我偷偷去找了十殿阎罗王中专管人间的长寿与夭折的秦广王。
秦叔查了帝王生死簿,和我说:“他阳寿不该短短这三十几年,怕是故意存心熬坏自己身子,想早点下来见你罢了。”
秦广王在地府数千年,看透了人间是非生死,也看透了一个情字。
天下人皆说帝王之家无情,可若论起情,柏舟与我,都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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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柏舟看了许久。
柏舟被看的久了,有些脸红,不由不自在的看我:“阿芙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我笑着钻进他怀里:“没什么,突然想抱抱你。”
柏舟被猝然抱个满怀,也轻轻回抱住我,喟叹:“终于,可以实实在在的抱着你。”
我讲他搂的更紧了些,让他感受到我,冲:“柏舟,谢谢你。我知道你早早下来的原因。为了我,阿芙很开心。”
地府亡灵很多,与人间类似,奈何桥旁边落了一对燕子,孟婆正追着这对燕子中的情侣,想要给它们灌孟婆汤。燕子不肯,孟婆神急得跳脚。
我与柏舟看到此景,相视一笑。
阿芙与柏舟终于可以如同梁上飞燕。
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