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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燕城,夏。

八月,天气热的焦躁。有热风从外面吹来,伴随着操场上一下一下篮球着地的声响,凭白惹人心烦。

孟宪站在桌子对面,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一台小电扇,任它怎么吹也吹不到她身上。额头已经有薄汗沁出,她却没有擦,双手紧紧地绞在身前,低头认真的听训。

“之前招你们进来的时候是怎么跟你们说的?纪律!纪律!三令五申!怎么事到如今,你还给我惹出这样的事来!”杨政委说完,感觉口舌焦躁的很,便一口气喝完了一大茶缸子的水。奈何喝的太急,浑身又开始冒汗,小电扇也不管用了,她捞起一旁的报纸混扇着。

孟宪没有吭声,继续绞手指头。

杨政委看她的样子,语气放缓了几分:“知不知道今天打的是什么人?周明明,他爷爷叫周正民。周正民知道吧?再不济他爸爸周继坤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那是咱们军区的副司令员——”看着孟宪瞬间刷白的脸,她长叹一口气,用手扣了扣桌子,“你再不待见周明明,也不能这么闹啊。”

孟宪终于开口了,声音暗哑:“杨政委,这事儿不是我们先闹起来的。如果不是周明明犯浑,陈茂安也不会动手。”

“既然你说了是犯浑,那就不能把他往死里打啊。”

孟宪轻轻咬住了唇。

她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难道要亲口说出周明明对她做的那些事?

深吸一口气,她说:“政委,今天的事跟陈茂安无关。您看,能不能跟周明明那边说一下,不要找他的麻烦。”

“人是他打的,跟他无关,那跟谁有关?有矛盾的时候不知道来找我解决,现在把人打成这样想起我来了?”杨政委冷哼一声:“晚了!”

听到最后那毫不留情的两个字,孟宪终于没忍住,红了眼。

“怎么样?”孟宪一从杨政委的办公室出来,同屋的好友唐晓静就围上来急切地问,看她闷着头仿佛是要哭的样子,更着急了,“别哭,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

孟宪吸了吸鼻子:“就训了我一顿,停了我的演出,其他什么也没说。”

唐晓静明白过来了,拉着她走远,才说:“这倒不奇怪,这事儿也不是杨政委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宪宪——”她拉住孟宪的手,说,“我听他们说了,周明明家庭背景不一般,这回当众丢这么大人,真的怕是难收场。”

不一般,岂止是不一般。此时此刻,孟宪的心都乱了。

“晓静,你说我现在去找周明明,求求情,让他放过陈茂安,可以吗?”

“不好。”唐晓静想了想,说,“一来现在周明明刚挨了打,不一定有心思见你。你去了能见到的怕是只有周家其他人,你问问自己,能应付得了哪个?二来,即便是周明明肯见你,你拿什么求他,你想过了吗?”

她还真没想过。

“我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孟宪哽咽道,“我现在只求不牵连陈茂安。”

唐晓静唉一声:“依我看,你还是别急,先回家去吧。你爸爸不是在军区后勤部吗?让他找找人,说不定有通融的办法。”

孟宪轻轻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她爸爸吗?虽然人是在军区里,可到底只是一个没实权的小干部,哪里够得上跟军区司令员谈“通融”。不过,晓静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她,这事儿,得让她爸知道。

唐晓静看着她恍惚茫然的神情,不由低声问:“宪宪,到底怎么回事儿,陈茂安平白无故怎么会跟周明明打起来了?还是因为你?”

孟宪怔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其他原本聚在这里叽叽喳喳的姑娘们瞬间安静了下来,都看着孟宪。孟宪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头走到床前,打开柜子就收拾东西。

这一下可不得了,惊得一旁看热闹的忙问唐晓静:“政委怎么说,难不成把孟宪给开了?”

“别瞎说。”唐晓静横了多嘴的人一眼,“这事儿还没定性,上头还没处理呢,我看谁敢出去给我乱嚼舌根。”

她在队里一向有威望,大家顿时不敢多嘴了。

孟宪低头收拾着衣服,也顾不上别人怎么看她了,收拾东西起身就走。唐晓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连她听了她刚刚说的事,都觉得心惊。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看着她离开,一脸的担忧。

往车站这一路孟宪都恍恍惚惚的,旁人见了她都静悄悄地躲到一边了。她倒也不在乎了,这么一闹,她知道自己在团里再也没法做人。只是陈茂安,他不该跟她一样,他是无辜的。

刚刚经过男宿舍楼,看见跟他同宿舍的人着急忙慌地往外赶,她心里就难受。怕当众失态,她急忙走了。他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她现在却连去看他都不能。

孟宪回到家里的时候,只有她妈妈田茯苓和弟弟孟子言在家。

田茯苓看到女儿回来十分高兴,这几天团里演出任务紧,整天在基层部队里连轴转着慰问,她已经有日子没见着女儿了。说起来,心里不由得起了对丈夫的怨怼,当初说什么也要把女儿送到部队去,说是有前途。如今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前不前途的没见着,倒是女儿,这一去三年就难再脱身了。

她接过女儿的包,不由得打量她几眼。目光落在女儿的脸上,田茯苓表情微变:“怎么眼睛红红的?哭过了?”

今天一天遭遇的事儿,让孟宪很想抱着母亲哭一哭,但她是知道自己母亲的,比她更没主见,遇事儿了只会一起哭,倒是把家里的气氛搞得很糟。因此她忍住了,对母亲轻轻一笑:“没有,有东西掉眼里了,揉的。”

“你不会看着点啊。”田茯苓疼爱地责备,“多大的人了,还能迷了眼。”

孟宪嗯一声,为了不让她多问,岔开话题道:“妈,我饿了,有吃的吗?”

“有。”田茯苓点点女儿的鼻子,“正在做甑糕呢,你爸最馋这一口,你先等等,一会儿就出锅了。”说完,她转身回了厨房忙活。

孟宪松了口气,回头发现弟弟孟子言不知何时停下了写作业的笔,正仰着头打量着她。她心里一阵紧张,要知道,这个弟弟可比她妈妈难对付多了。

“看什么呢?”她随手捋了下他脑门。

孟子言扫开她的手,问:“让你给我带的西瓜呢?”

孟宪一愣:“忘了。”

“哼!”孟子言不高兴了,“忘忘忘,你什么都能忘!”

要搁往常,她可能会嘲笑他一句“你是小狗啊”,可今天,孟宪没这心思。她不顾亲弟不满的眼神,无力地滑座在沙发上,试图理出一点思绪。

今天是歌舞团下基层演出的日子,去的是军区下辖的一个警备区部队。原本孟宪还挺高兴的,她进团有一段日子了,却还没正儿八经地演过节目,主要精力都用在跟教员训练上了。这回终于碰到一个还算大的场合,提前一个月她们就开始准备。虽然只是伴舞,但毕竟台下那么多观众,还有那么多领导,谁出错了都不行。

好在,一切准备都很顺利。临到上台前,孟宪跟着一群人去了后台换衣服候场,换完衣服去了趟厕所,出来时便在拐角处遇上了一个穿着军装的陌生男人。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周明明,只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灼热的仿佛要在她身上烧一个窟窿似的。孟宪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想绕过他赶紧离开,结果被周明明拉住了手腕。他嘴里喃喃着似是有话要跟她说,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根本顾不上听,只一心想挣脱他,无奈力气太小,拉扯间被他摁在了墙上。